云里,雾中,总躲着这么个见不得光的阴影,黑暗中的它,窜起自己黑黑的小手,紧抱着自己那颗黑黑的头,黑黑的小脸上写满了不自信,因为它的黑,太阳不搭理它,因为它的黑,月亮讨厌它,也因为它的黑,连风都不屑与它交往,伤心欲绝的它,用自己黑黑的头发,勒断了自己黑黑的脖子,只因——冷酷黑暗的世界,抛弃了它。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随笔——《黑黑的阴影》
深秋,落叶归根。就在这么个萧索的时节,整个十里渠为过继而忙得如火如荼。相比起来,十里坡就要冷清的多,就在几个月前,寸草已经被过继到了张老爹家。张老爹是做水泥的,多年前,在水泥机里丢了一条腿,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干活的积极性。他时常带着寸草去地里耕牛,身边育有一女,小寸草不少,但同寸草很处得来。我晓得,张老爹是个好清静的人,所以寸草到他家去的那天,走得特别默默无闻。我也知道,寸草今后要过得生活将会平淡如水,但也终将实实在在,再莫有虚浮的波澜。而我,在秋深似海的无边时日里,过继得大张旗鼓,注定跌宕一生。
说起这跌宕的开始,其实我是早有预感的。从我第一次拗口地喊窦泌她姨阿妈开始,也从我这让我叫得别扭的阿妈铺张浪费地替我选黄道吉日开始,我就知道,这大起大落的起伏,算是没完没了。窦泌不理我了,她一直不肯露面。我知道,消息传得很快,她应该一早就知道,我做出了一个该死的决定,那就是:公开背弃她,不要脸的叫她妈的姐姐一声——阿妈。
虽然时间拖得晚了些,但名义上,我已经是老窦家的长子了。我去找过窦泌好几次,但每次,她都用水泼我,并愤怒地朝着我吼上一句令人心碎的:滚。要是在傣族,这大盆大盆的水搁一块儿都能过一个小型的泼水节了,只是,那是泼出去的祝福,我不配拥有。在窦泌眼里,我已经变成一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人,活该冷死,不值得同情。
今天,是正式过继的日子,也就是说,过了这么个形式化的仪式,我就完完整整的,成为了老窦家的人,会变成窦泌仇人的儿子,也会变成窦泌的仇人。而今艳阳高照,我穿着金色的马甲,光鲜亮丽,但却像一个王八,怎么看怎么不像人。
窦泌她姨,不,应该是:阿妈。我阿妈拉着我站到了酒席中最显眼的位置,显摆地介绍我:“这是我儿子,我们老窦家有后了,我有儿子了呢。”
“好!儿子宝贝,比女儿好!”
“哟,令公子长得真是俊,秋波姐姐好福气的咧。”
“可不嘛,看小伙子身子骨不算结实,但传宗接代也是不差的哟,秋波婶儿,你好眼力哟!”
“没错,得一天之骄子,羡煞旁人呀。”
········
人群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阿妈得意地笑,我默默地点着头,应付着违心地笑。阿妈走下去,顺着人群一桌一桌地敬酒,她喝了很多,仿佛开心得不亦乐乎。我的心却揪得很疼,天晓得,我只是星空下陪衬的光环,亮得是那么地不开心。
眼睛干的有些疼,我的魂好像抽离了麻木的肉体,路过一桌一桌的红布,心不在焉地穿梭。终于,我对上一道犀利的目光,瞪着我的人,是窦泌——晃入眼眸的,是很大很美的眼睛,可它们却像是两颗熟透了的番石榴,红得人心酸。
我知道,她很生气,愤怒的眼神像一把火,烧得我生疼。可是,我不能妄想像以前那样费三言两语的口水,就能浇灭我眼前烧着的这团熊熊的怒火,这没可能,而且再没可能。要知道,她恨我,恨得冒火,而且这团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心中,我很想端起一盆水不要命地冲过去,可是我依然无法灭了那团红得煞人的火,因为那是心火,而我,却再也没办法走进她的心。
我悄悄地把头别开,迫使自己不去看她。而这时候,阿妈已经敬完了一圈儿的酒,就差这一桌。我不知所措地呆在了原地,看着她端着酒杯朝窦泌走去。
“瞧,”她与春花婶儿碰杯:“我也是很大度的,是不是。”
春花婶儿礼貌地笑笑,拿酒杯朝她举了举,道了声:“恭喜。”
“客气。”她朝春花婶儿摆摆手,然后逼近窦泌,挑衅地说:“可是你能来,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能吃白食,那很好,”窦泌拉个凳子坐下,无所惧怕地说:“你既然请了,我为什么不来。”
“哟,听听,还真是厚脸皮。”
她看了看低着头畏首畏尾的春花婶儿,随后尖笑着对窦泌说:“和你妈一个样。”
窦泌讨厌硬碰硬,拿起桌上的酒杯就往阿妈脸上泼:“你嘴巴太脏了,我帮你洗洗!”
“哗!”杯里的酒水很有脾气地溅到了阿妈的脸上,阿妈拿手奋力一抹,脸上的胭脂水粉就像是一副劣质的水墨,被乍然的羞辱给晕染开了。
“你!你你你!我大耳刮子抽死你我!”
看得出来,阿妈很生气,她抡圆了巴掌就要朝窦泌扇去。厚厚的巴掌结实的像猪蹄,扇过去,却快得像扇子,一点儿也不含糊。
“阿妈!”我猛地接住了她卯足了劲儿扇出去的巴掌,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
“来者皆是客。”我说:“只要不是来砸场子的,我们都应该以礼相待才是。”
“对,也是。”阿妈抽出一块儿手帕,擦了擦手,算是作罢。
“寸金啊,这是窦泌,你们认识的,打今儿起,你们就是表兄妹了,可得好好相处啊。”
村长从主位上起身,端出一副和事老的架势,把窦泌和我的手搭到了一块儿。
窦泌不开心了,嗖地一下把手抽回去,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处不处得好是我的事儿,”她冷脸对村长说:“不劳您费心。”
“阿爹,”阿妈亲昵地搂过村长,嘴大地说:“你就别瞎管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您别让这死丫头触了霉头,不吉利。”
“那哪儿行,是亲戚,就得血浓于水,这关系可不能疏远喽。”
“寸金啊,”村长把一杯鸡尾酒递到我手里,吩咐道:“去,跟你表妹碰个杯。”
我犹豫着接过村长手中的酒杯,却迟迟不肯与窦泌碰杯。窦泌也抱着手站了起来,但丝毫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喜宴上的气氛有些尴尬,很多宾客也都凑热闹地朝这边看,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对着我和窦泌扫了过来,像是破晓时的开天辟地,企图要把所有的平静掀翻。
“寸金,愣着看什么,碰个杯也要我教吗?”村长有些要面子地催促我,竭力不让自己长者的威严扫地。我深深倒吸了口凉气,把杯子举向窦泌:“窦泌,我····”
“我不喝酒的。”窦泌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对,对!”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恍然大悟地说:“瞧我这记性!”
我快步走到邻桌倒了一杯鲜豆奶,欣喜地举到她面前:“我记得你最喜欢喝豆浆的,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记得?还有什么是能让你记得的吗?”她僵持着,嘲讽的言语,像极了判官。
“有。”我说:“该记得的,我就不会忘记。”
“呵呵,”她冷冷地问我:“难道你不觉得世事无绝对吗?”
“当然。”我不否认地说:“时过可以境迁,但记忆还是那段记忆,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她抬手掩面,轻笑着问我:“你是谁?是竺寸金,还是我仇人的儿子?”
大风吹,手里的豆浆还在热腾腾地冒着气,可我的心却凉了。她迟迟不肯接过杯子,仿佛杯里盛着的是一份奢侈的温暖,她无福消受。我知道,这便是拒之千里,此刻,她不在桥头,我也不在桥尾,但其间却隔着一颗心的距离,无法泅渡。过去,我在原地彳亍,她在环形跑道上小跑,无论十里,一百里,还是一万里,她都是我的影子,围着我转。现在,我仍在原地踱步,她却上了高速路,笔直,一路笔直,没有一个弯儿地狂奔,我成了她的影子,要气喘吁吁才追得上。未来,我还在原地徘徊,而她,却奔赴于背弃我的三万英尺高空上,谁也不再是谁的影子,我们面对着朝天的大陆,各走一边,最后,再不能找到彼此的方向,再不能。
“你说啊!”她开始大叫,气氛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尴尬。我看到窦泌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期待,她希望我否定些什么,就像我希望她能坚信些什么一样,可是我们都清楚,彼此期待的,都是奢望,我不能矢口否认她姨不是我继母的事实,她也不能毅然坚信我有万般无奈千般痛楚的有苦难言。
“哈哈哈,他当然是我儿子。”阿妈在这时候唯恐天下不乱地跳了出来。“听好了,”她伸手插着腰,趾高气昂地告诉窦泌:“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我没问你!”窦泌不甘示弱地吼她,阿妈瘪嘴轻哼,而我,却心虚地哼不出声。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可立马窒息得死去,也不要面对着窦泌的质问,撕心裂肺地活着。晌午的太阳,辣得人睁不开眼,窦泌比太阳还要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我恨不得用一缕光的锋利刺死我的眼睛,立马瞎掉。
终于,我不敢看她,只好残忍地低下了头,以一个懦弱的姿势,刺痛她。
“所以,你这是默认了么?”她不肯罢休地问我,我保持着一顿无声的沉默,幻想自己是风,看不到,抓不到——自欺欺人地不存在。
“那么,再见了,我仇人的儿子,竺寸金。”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个告别的手势,就匆匆离去了。我知道,我们还会再碰面,但是却不再回眸。她的心已经上了锁,我没有钥匙,哪怕我心的门常年为她敞开,她也不会靠近半步,再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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