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点着一盏油灯,赵襄儿在椅子上坐下,她一手横在小腹上,手背被另一手的手肘压着,少女螓首微垂,单手展开那封致歉信,轻轻地念出了声:
“赵姑娘你好,在下思前想后,久不能寐,心中于姑娘愧疚至深,故写就此信,望贪得殿下原谅。”
虚伪……赵襄儿轻声读者,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她眸光轻转,继续向下望去。
“一个月里,承蒙姑娘照顾,姑娘不辞辛劳,以拳脚为我开凿体魄,锤锻身心,我每每念及此,嘴上虽常有抱怨,但心里是极为感动的。”
“赵姑娘贵为一国之君,时常耐心备至地与我讲解剑理拳理,循循善诱,以理服人,更纡尊降贵亲自煮过些米面之食,其味不输宫廷御膳,回味无穷,想必我会铭记一生。”
赵襄儿深深地呼吸了一番,鼻翼翕动,胸脯起伏,脸色晕恼,点漆般的杏眸之中已凝起许多亮芒,贴在腰侧的手也已握起了拳头。
“这是道的哪门子歉?阴阳怪气不怀好心,果然是小人无疑!”赵襄儿咬着贝齿,脸上怒气冲冲,她强忍着将这信一手撕烂的冲动,继续向下看去。
“那白夫人以灭城之姿降世,你我珠联璧合,哪怕从未明言,心思却总想到了一起,那些诓骗白夫人的暗语,我们亦能互相理解,心照不宣。那时我便觉得,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便没有斩不断之事物。”
赵襄儿看着那珠联璧合四字,知道那是那封婚书上的词语,他应是故意恶心自己的……哼,虽然他确实有点小聪明,可以大致理解自己当时的一举一动,但也仅仅是小聪明罢了,若非自己全力守城,他哪有半点机会结成先天之灵?如今这信是什么意思?与我叙叙旧,套套近乎?无耻。
“今日天倾地覆,能与殿下一同扶城国于将倾,这是我此生的荣幸,想必在今后漫长的生涯里我也会时常回想起那从天而降的剑,以及殿下孤身持伞受城的绝世风采。”
赵襄儿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她目光继续向下,很快脸色便又几欲杀人了。
“之后与殿下一同险象环生,你我双双晕坠在地,昏梦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梦过无痕,若有轻薄得罪之处,还望殿下宽恕。之前与殿下言语相拌,互有出手,略施小惩,使得殿下失了颜面,也是在下孟浪,等姑娘气消,我愿登门请罪,还望殿下念着旧情多多饶恕……”
“你还敢提……”赵襄儿贴在腰侧的手一松,伸到一边握住了剑鞘,手指轻轻摩挲过剑鞘上的贴金,咬牙切齿道:“旧情?谁与你有旧情。”
她看着这封信,仿佛看到了宁长久那张欠打的脸,她强忍着怒意读完了最后一段。
“在下有幸能为赵人,能结识殿下,再次相逢不知该是何时了。想来三年之后,殿下也应如这红伞之名,倾国倾城,祝殿下早日大道登顶,母女重逢。”
“但愿人长久,也愿殿下长久。”
赵襄儿神色缓和了一些,但看着最后一句话,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顺眼,自己的名字怎么和这个小人的名字挨在一起?
她生气地将那信沿着这句话的中间撕了开来。
“果然不安好心!”赵襄儿冷哼一声,将那信纸揉作一团随手一扔,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他瞳含金芒,背靠红日时的场景,她心中生出了一抹担忧。
三年之后,若是他真得机缘,境界突飞猛涨了怎么办?
自己若是输给了他,那该有多丢脸?
赵襄儿定了定神,将那扔到了地上的信拾了起来,想着回宫之后找一个匠人将它裱起来贴寝宫里,时时激励自己。
当然,现在宁长久还远远不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她打算趁着养病的日子多揍他几顿,最好打得服服帖帖的。
嗯,择日不如撞日。
……
赵襄儿在他的房间里没有寻找宁长久,她发现书房的灯火亮着,里面绰约着三个人影,有交谈声传了出来。
赵襄儿移步门前,摒去气息,手指伸入唇中,舌尖一舔,然后无声地在门纸上戳出了个洞,望了进去。
只见陆嫁嫁居中而坐,有些疑惑地望着宁长久,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宁小龄在一边拆台道:“先前师兄说给襄儿姐姐下战书了,怕是一时豪情,下完之后战战兢兢,所以来师父这里避难了。”
“……”
宁长久反驳道:“师兄哪有这么窝囊?先前让她给我喂拳,一来是把我的身子打造成容器,二来则是演戏,若是真正过招,我未必不如她,更何况如今赵襄儿受伤太重,我也不愿乘人之危。”
宁小龄笑了一会儿,回忆道:“记得有段时间襄儿姐姐下手可狠了,师兄见到襄儿姐姐冷着脸走过来,还吓掉过筷子呢,师兄演得可真像啊。”
宁长久一边说着,也回忆起了那砸在身上的重重拳头,许多时候赵襄儿出拳真似生死相搏,半点情面不留。等以后自己修道有成了,一定要将这下手没轻没重的小丫头揍得服服帖帖的。
宁长久干笑了一会,道:“演得不像怎么能骗的过那头老妖怪呢?”
陆嫁嫁在一旁听着,感慨道:“你们可真是厉害,年纪轻轻便能施展出这等手段,比我小时候厉害太多了,将来谕剑天宗怕是也留不住你。”
宁长久道:“师妹在,不远游。”
宁小龄偷偷笑了笑。
听着方才陆嫁嫁的话,宁小龄又想起一事,笑意一收,再次拆台道:“师父,你还记得上次点燃剑星,师兄忘记把簪子还你了。这事让襄儿姐姐发现了,不仅揍了师兄,簪子还被她没收了去,至今也没有要还的意思。”
陆嫁嫁看了宁长久一眼。
宁长久也觉得有些丢人,立刻道:“当时不过是为了让那戏更逼真些罢了,此事我差点忘了,等会我就去替师父将那簪子讨要回来,我亲自去讨,她定不敢扣留。”宁小龄不信任地看着他,道:“师兄注意安全。”
宁长久看着陆嫁嫁玉冠上的新簪子,想着她一定会婉拒,或者说是不劳烦自己,亲自去讨要之类的话,但陆嫁嫁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道:“那去帮我要回来吧。”
宁长久咳嗽了两声,道:“好,我明日便去要。”
陆嫁嫁道:“明日便要回峰了,那赵姑娘应是也要还朝,今晚便去吧,别耽搁了。”
宁小龄在一边笑了起来,幸灾乐祸。
宁长久求救似地看了陆嫁嫁一会儿,陆嫁嫁无动于衷。
“是,师父。”宁长久最终无奈起身,叹了口气,向着门外走去。
宁长久走到门前,隐约感觉门后有一道熟悉的气息,接着他注意到了门上一个小巧的洞,心中一凛,猜到了些什么,试探性打开了门。
门后,依旧一身男装,披着长发的少女婷婷地立着,她双手环胸,精致的俏脸似覆霜的初荷,她明明要比自己矮半个头,冷冽的目光却似俯视。
宁长久神色微晃,错觉似地闻到了淡淡的幽香,接着他才心中一颤,想着自己方才的话语应是被她听了进去,而陆嫁嫁应该也察觉到了她在门外偷听,才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宁长久回过头,果然看见陆嫁嫁脸上笑意浅浅。
他心中叹了一句,回身望向了赵襄儿,微笑道:“赵姑娘竟也在,真巧,一个月前赵姑娘将我师父的银簪拿去了,不知何时归还?”
赵襄儿没有直接回答,淡淡道:“出来。”
宁长久被迫跟了出去。
宁长久掩上了门,轻声道:“那封信上许多言语不过是玩笑话,但我道歉之心是真的,今天如果没有你,别说先天之灵,我恐怕命都保不下来。”
赵襄儿道:“不必愧疚,若没有你那金乌照破长夜,我也撑不过白夫人那一剑。”
宁长久问:“气还没消,来兴师问罪的?”
赵襄儿摇头道:“本来有些生气,但方才听了你与她们的话,我觉得我也没必要同一个傻子过不去,对吧,宁大剑仙?”
宁长久想着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忍气吞声道:“殿下所言极是。”
赵襄儿冷笑道:“别当我不知道你那些花花肠子,想着反正灵脉已复,先天灵已成,现在忍辱负重,以后刻苦修道,三年后指不定可以与我掰掰手腕了,对吧?”
宁长久道:“不敢,三年之约这事我并未太放心上,我很是仰慕殿下的,每每想起此事总觉得有些对殿下不敬。”
赵襄儿半点不信,道:“哪怕你如今这般资质,我也并不觉得你能超过我,三年后希望别让我失望,被打得太惨可下不来台。”
宁长久道:“是两年八个月零三天。”
赵襄儿蹙起了眉头,冷笑道:“好一个没放在心上。”
宁长久岔开话题,道:“那簪子……”
赵襄儿道:“陪我去外面走走。”
宁长久不知她是什么心思,但为了完成陆嫁嫁的任务,也只得跟了出去。
赵襄儿看了他一眼,道:“终于换回男装了?先前那身白裙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令人作呕。”
宁长久打量了她一番,道:“赵姑娘怎么还是这身男装,这般钟情这衣服?”
赵襄儿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宁长久笑道:“没事,这样我们出去也算是称兄道弟了。”
赵襄儿捏了捏拳头,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你立着别动,我去换身衣服。”
一刻钟后赵襄儿才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素雅长裙,罩着身玄青色的对襟襦衫,没有了男装的束缚,身段显得更加曼妙。
她与宁长久出了院子,向着大街上走去。
临河城百废待兴。
许多官员还在清点着临河城的幸存人数,做着善后的工作,好几户人家开始操办起了丧事,只是那丧事也草草的,毕竟神魂俱灭尸骨无存,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这一个月做的到底对吗?”赵襄儿忽然说:“我阻止白夫人是因为这是赵国的领地,若她事成,我名字里的封印永远也解除不掉,而你也多是出于自保私心作祟,若没有我们出手,这临河城中的人应该还以鬼魂般活着,在这座神国里享受着永生的美。”
宁长久说道:“每一个酆都神国的构成,下面都是满城人的性命,若是真让她发展庞大,今后定会惹来战乱无数,更何况她的神话逻辑是错的,哪怕没有我们,也迟早崩塌。”
赵襄儿嗯了一声,道:“可是他们知道吗?他们会感谢我们吗?”
宁长久轻声道:“他们是你的子民,你为他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就够了。”
赵襄儿沉默了一会,道:“没想到你还是会说些人话的。”
宁长久悻悻然闭嘴。
两人走在黑暗死寂的大街上,偶尔有几乎人家亮起了久违的灯火,地面上还飘散着纸钱,寒风吹来了凄凉的呜咽声,分不清是人的悲恸还是风的呼啸。
“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赵襄儿忍不住问道。
宁长久道:“我是殿下忠实的子民。”
赵襄儿一把捏了捏他的手臂,道:“别想着蒙混过关,说实话!”
宁长久苦笑道:“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如今正在一点点想起,兴许是前世的记忆。”
赵襄儿对于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道:“我知道你不凡,但未想过你如此不凡,初结成的先天灵竟能轻而易举地撕开白夫人的结界,哪怕那是先天克制,我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宁长久道:“或许只有这样才配当殿下的对手吧。”
赵襄儿道:“你虽然人不怎么样,但天资与运气确实令人惊羡。”
“殿下谬赞了。”“对了,若是三年之后,你侥幸赢了,那封婚书你会如何处置?”
“当然是退了……若殿下赢了呢?”
“你不必试探口风,也不要抱有幻想,到时候我会逼着你把那道歉信朗读一遍,然后当着你的面撕了婚书砸你脸上。”
“殿下好狠的心啊。”
说话间,一个声音在小巷子里突兀响起。
“大哥哥,大嫂嫂!”一个小男孩飞快地从巷子那头跑过来,大声喊着,手中像是甩着什么东西,“我……我来……啊!”
说话间,他脚底一滑,身子猛然前倾,赵襄儿伸手一指隔空将他定住,问道:“什么事?”
那名为丁乐石的小男孩一下子站定之后依旧再次跪倒,他叩首道:“我是来感谢大哥哥大嫂嫂的救命之恩的。”
赵襄儿嗓音清冷道:“不必了,而且我也不是你大嫂嫂。”
丁乐石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那漂亮姐姐凶巴巴的脸,然后看着一旁气势低了半截的大哥哥,心想自己爹娘在世时也时常这般情态,吵又吵不过,不吵又觉得窝囊,然后心中天人交战,白白受气。
丁乐石一边斟酌着称呼一边从手中的包袱里解开,从里面取出了包好的两个蛋,一人一个递给他们,磕头道:“这是我家最后两个蛋,能孵小鸡的蛋,送给你们……我……我想学习武艺!”
宁长久与赵襄儿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是认可这个小孩的勇气和心性的,只是一眼便看出他根本没有紫府气海,怎能修行?
宁长久想了想,还是如实道:“你的体质不适合修行。”
丁乐石一愣,道:“我不想修仙,我只想学习武艺。”
如今这个世上,寻常的武艺伎俩在哪怕最弱的修道者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赵襄儿摇头道:“如果只是做一个武艺高强的杀手,遇到白骨夫人那般的人物,依旧没有任何用处的。”
丁乐石轻轻嗯了一声,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巷子里又走来了一个少女,那少女盈盈拜倒,动作认真得一丝不苟。
赵襄儿认得她,那是城主的孙女。
“你也想学武艺?”赵襄儿问。
那小女孩用力点头。
只不过她同样没有修道之姿。
赵襄儿本想拒绝,却见宁长久走到丁乐石身边,蹲下身子看着他,认真道:“没有天赋也没有关系,这个世上并非没有凡人以剑斩修道者的先例,而且你这么有礼貌,以后运气应该会不错的。如今你父母双亡,可以随我走,我想办法给你安排一家靠谱的武馆,让他们先给你打基本功。”
丁乐石怔了一会,虽然他知道这哥哥明显要比那位大姐姐弱上一筹,但也是神仙似的人物了,他心中惊喜,生怕对方改主意,连忙跪倒:“多谢师父!”
赵襄儿看着这幕,蹙起了眉,她看向了那小女孩,道:“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小心翼翼道:“严诗。”
赵襄儿又问:“吃的了苦吗?”
严诗早已下定决心,坚定道:“吃的了。”
赵襄儿点头道:“那你随我走吧。”
小女孩一愣,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但并不在意,心中欢喜,立刻跪倒喊了声师父。
宁长久与赵襄儿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是较量的意味。
宁长久道:“恭喜赵姑娘收了个好徒儿。”
赵襄儿道:“宁道长也一样。”
宁长久道:“不如再定一个约定?”
赵襄儿也有此意,道:“一年之后,看看我们谁眼光更好,如何?”
宁长久道:“一言为定。”
于是两个刚刚拜过师父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又可怜地沦为了他们争强好胜的筹码。
……
……
宁长久回到书房时,夜更深了。
陆嫁嫁与宁小龄却都未睡去,宁小龄对于神国的故事颇感兴趣,正津津有味地问着陆嫁嫁许多问题。
宁长久推门而入,将那银簪双手奉上,道:“不辱师命。”
陆嫁嫁接过银簪,点头道:“襄儿姑娘没有为难你吧?”
宁长久道:“我与赵姑娘都是讲理之人。”
宁小龄听故事听得兴起,也懒得去拆穿师兄了,抓着师父的手追问道:“那冥君与那十二神国之主,谁更厉害一些呀?”
陆嫁嫁解释道:“根据书上记载,冥君是这个世界诞生时最初出现的神明之一,掌管着万物的死亡,只是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灾变,冥君连同几位初代的神都早早陨落,他们的权柄散落人间,小部分被有缘的修道者瓜分,大部分依旧作为无主之物飘荡于天地之间。”
宁小龄点着头,问道:“那十二位神国之主,除了那朱雀、空猎、罪君,剩下的都叫什么呀?”
陆嫁嫁原本是不愿讲这些的,毕竟那冥冥中的忌讳不无道理,但看着宁小龄水灵灵的眼睛,还是柔声解释道:“那罪君之后,是国主白藏,白藏之后是鹓扶*,关于这些存在我也不敢妄言太多,每日与你说两位国主的传说故事吧。”
宁小龄兴致盎然,高兴道:“师尊最好了。”
宁长久在一旁听着这句话,莫名有些醋意。
等到陆嫁嫁给她讲完一些关于白藏、鹓扶的天马行空的神话传说时,时间已临近子夜了。
宁小龄有些昏昏欲睡了,陆嫁嫁便也抚了抚她的额头,将她放在榻上,给她掖好了被子。
当她要走出去时,宁长久却忽然叫住了她。
陆嫁嫁轻声道:“什么事?”
宁长久道:“弟子斗胆,想试着给师父疗伤。”
……
……
(*注 鹓(yuan)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