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中,一切渐渐走向消亡。
昙芝站在余槐凤的面前,五指紧紧攥成一团:“所以,你要阿午做什么?”
她不会忘记,余槐凤捏着忘尘的命脉,也不会忘记,她说过的让他办什么事情,而这些,大抵与燕国国君分不开干系。
余槐凤一笑,手中佛珠咯咯作响:“我只是让他寻个机会设计一番罢了,可是他太过没有用,这点儿小事竟是都办不成!”
她当年,为了遮掩忘尘身上的精怪气息,特意借着心向我佛的理由,让忘尘只身入了兰若寺,毕竟兰若寺佛法云云,四周皆是朝圣的向善精怪,只要他呆在兰若寺久了,再加以修习佛法,身上所有不妥的气息,便皆是会一一消失。
可她忘了,终日里呆在寺庙之中,他秉性只会愈发的圣洁,难以为她所用。她想要设下的这场大局,绝对不能栽在他的手上!
“阿午是个良善的人,”昙芝道:“你定然逼着他杀人构陷,否则他不会宁愿……”
她想说,他不会宁愿暴露自己,也不愿伤人。
可她的话还未曾说完,就听余槐凤忽然打断,道:“你以为他是暴露了?因为暴露了,才受伤匪浅?”
忘尘回来的时候,衣襟染了血,再加上他步履漂浮,还要旁人搀着,瞧着倒像是因为刺杀君王而被重伤。
可昙芝不是凡人,大抵不知,在世俗的世界,但凡敢刺杀君王并暴露了自己的,到了这时,整个建康便都会起来,官兵四处游荡,甚至有可能直接便领着一众人来了尉迟府,将其大逆不道之人捉拿。
“难道不是?”昙芝一愣,下意识道:“可他今日分明是受了伤……”
余槐凤不答反问:“午后的时候,你来过一趟府中,对罢?”
忘尘的伤,是真的,可却不是入宫后才受的伤,而是……他在那之前忤逆她的后果!
“是你!”昙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尤其她的刻意询问,更是让她眸中怒火滔天。
“你想杀我?”余槐凤嘲讽勾唇,道:“可你敢吗?”
杀她的后果,就是连着她自己也一并失去挚爱,这样的怒火,余槐凤知道,昙芝她不会、也不敢!
昙芝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怒火,只望着她,问:“你要我怎么做?”
她知道,在余槐凤同她道明这些的时候,已然不是要杀她,而是要借着她的手,进行所谓的复仇!
忘尘做不到,那是他笃行佛道多年,而她却不同,她是妖……她也是这样欢喜着那个懵懂的小和尚。
“好歹也不算是榆木脑袋。”余槐凤一笑,眼底有血腥溢出:“附耳过来。”
她冲着她招了招手,阴毒却又可怜。在她的脸上,莫长安甚至看到了那时的单朝夕,在遭受背叛、失去至亲之后,彻彻底底入了魔道。只是,单朝夕和余槐凤终究不同,余槐凤不仅失去挚爱之人,而且连带着她当年诞下的两个孩子,皆是被斩杀于燕国国君的手中。
至于如今尉迟府的两个子嗣,莫长安私以为并不是她的孩子,毕竟这些年,据说她一直是笃信佛道,算是外人眼中‘虔诚’的座下弟子,而不是多么名声威望极好的尉迟府主母。
……
……
昙芝受了余槐凤的吩咐之后,便去看了一次忘尘,只是,忘尘那时正是昏迷,自是对她的到来一无所知。
她大抵陪着他坐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她才缓缓起身,回头再望一眼忘尘,才离开了尉迟府。
根据余槐凤的指使,她很快摸索着来到了皇宫。
浮世万千,诡梦幽幽,就在莫长安以为她会率先去燕蒹葭的殿宇时,她却拐了个弯,落到了潜龙殿的门前。
潜龙殿作为燕国国君的住所寝殿,可谓重兵重重,守卫森严。
可这些对于昙芝来说,不过易如反掌,毕竟她是妖,他们是凡人,想察觉她的存在,其实极为困难。故而,她轻而易举便入了殿中,寻到了一方龙榻,看到了里头躺着的君王。
夜深人静,她指间轻挑,有光晕闪过,顿时就像是莹虫那般,飞入君王的眉心,没入其中。
对此,莫长安深觉奇怪,下意识出声询问:“师叔,她在做什么?”
“噩幻。”夜白眯了眯眸子,淡淡回了一句。
所谓噩幻,就是由着妖魔一类编织而成,类似于幻境一流。只是相较于幻境,噩幻俨然是歹意横生的存在,入了噩幻之中的凡人,大都会因噩梦缠身,而失了心性。
莫长安一愣,问道:“那噩幻里头,她究竟给燕国国君造了怎样的梦境?”
“不得而知。”通过一个梦境,窥探另一个更深的梦境,无论是谁也做不到如此。
听着夜白的话,莫长安倒顿然有些无奈,可她心中实在好奇,便耐着心思,继续看了下去。
昙芝离开潜龙殿后,便又辗转去了一趟燕蒹葭所在的寝宫,许是作为君王最疼宠的女儿,燕蒹葭的行宫还算富丽堂皇,她住在离潜龙殿不远的位置,不过绕过间隔的那个行宫,便直直抵达她所在之地。
与在潜龙殿时的作态一般,昙芝到了公主的行宫后,亦是一般种下噩幻,分明是从未害过人,可此时,她脸上却没有恐惧,唯独有的……只是歉然。大抵她也明白,这场恩怨,对燕蒹葭来说,根本无所涉及,唯独不幸的是,她是君王最为疼宠的孩子之一。
在种下噩幻之后,昙芝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皇宫,一如她不曾出现那般,没有人对此报以非议。
只是,莫长安本以为这梦境方方过了一半而已,毕竟燕蒹葭的死还未可知,忘尘的宿命……乃至如今余槐凤当真死了与否,没有想到的是,在两日之后,事情急转直下,一度让人匪夷所思。
两日后,宫里有消息传来,说是公主蒹葭抱病而亡,不过十几岁的韶华芳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陨落了去,且对于她的葬礼,帝王有心无力,封住了整个皇宫的口风,以至于如此大事,外头谁也不知,燕蒹葭究竟如何亡故。
不过,尉迟府在第一时间还是收到了退婚的消息,虽是在预料之中,但到底是让昙芝颇有几分欢喜。
这两日,忘尘的身子骨愈渐败坏,每日里昏迷不醒也就罢了,还愣是汤药不济,大有羽化之势。
先前余槐凤说过,只要她按照她所说的去做,等着燕蒹葭死了,她便全然给予忘尘新生,不再操控于他。
所以,昙芝在得知此事时,率先便找到了余槐凤。
“如今蒹葭公主已然故去,你答应我的事情……总该兑现承诺了罢?”孤星朗月,她站在月色之下,周身本该清透的气息,因着燕蒹葭的死,稍显浑浊了几分。
余槐凤一笑,云淡风轻:“我答应过你什么?”
她眉梢一挑,那张仍旧存着几分韵味的脸容,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昙芝脸色微变,眸底一红,有血光浮现:“你竟敢骗我!”
说着,她因着怒火,毫无征兆的便伸出手,五指紧紧掐住余槐凤的脖颈:“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阿午解除那等子操控之术!”
她眉心有莲花五瓣儿妖艳散开,仿若入了魔一般,与寻常极为不同。
“只杀了一个人,你就这么控制不住心性了吗?”余槐凤嘲讽,眸底浮现几缕沉思:“看来,往后是连你也不能任用了……”
但凡造杀孽之妖,皆是容易被魔气吞噬,毕竟被害之人冤魂难以宣泄恨意,自然而然便缠上了加害之人。燕蒹葭的死,本就是命不该绝的谋害,但碍于昙芝是妖,故而燕蒹葭并无法敌过,只是魔气喧嚣,无形中入了昙芝的身中。
而这,也就是为何但凡杀孽深重之人,都极容易堕入魔道的原因。
忘尘不生杀伐,所以她才找了昙芝,用忘尘这颗棋子,引得昙芝为她效命。
可她倒是没有想到,昙芝不过才造了一桩孽事,害了一个人罢了,竟是已然被魔气影响,也不知是从前在明镜台的修行太过纯粹,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终归瞧着昙芝入魔的这一瞬间,余槐凤便知道,这个莲花精,怕是再不能轻易用的顺手了。
“你没有往后了,我既是杀了一个人,那么就不介意再多添一条性命!”眸中颜色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漫过殷红,昙芝道:“阿午都要死了,那我就拉一个人给他陪葬好了!”
大不了一起灰飞烟灭好了,她本就无亲无故,只独独一个忘尘,如今连忘尘也要消失……她还有什么可以留恋?
没有忘尘的世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所以哪怕是灰飞烟灭,昙芝也丝毫无惧!
余槐凤深觉脖颈微微一紧,脸色顿时有些红了起来,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是我不愿履行约定,而是阿午他不是人,他只是一具我画出来的骨相罢了!”
画出来的骨相,即便沾染了莲藕精的气息,也依旧只是虚无,那些从不曾存在的东西,着实有违天伦而不得长久。
忘尘如今气数已然将尽,他耗光了莲藕精残存的所有气息,哪怕她的确操控着他,这会儿也再无法左右。
“你胡说!”昙芝声嘶力竭,墨发无风而扬动:“阿午是被你所害,若非你那日重伤他,他不会命数将尽,更不会从此再无法苏醒!”
一边说,她手中力道顿时加重了两分,一如要捏碎余槐凤的琵琶骨与脖颈那般,狠厉且疯狂,丝毫不再像是那个娇蛮而笑的天真女子。
人这一生,唯执念让人无所畏惧,杀人如麻而不觉如何。而昙芝现在的状态,便正是那般。
“别……”余槐凤抓着她的手,试图掰开她的牵制:“我……咳咳……我还有一个办法能够救阿午!”
昙芝眯了眯眸子,神色极深:“你是又想骗我?”
她下意识手下愈发紧了一分,眉眼如染了阳春白雪,冷冽异常。
余槐凤挣扎道:“不……不……这一次……咳……这一次是真的!你若再不松手,阿午……阿午便要死于非命了!”
不得不说,对昙芝来说,她的世界只忘尘一人,故而纵然知道自己有可能冒着被欺骗、万劫不复的风险,在听到忘尘的名字时,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昙芝冷冷睨眼,威胁道:“你若再敢骗我,我便让人挖了你夫君和两个孩子的坟头,你别以为我当真周边无人了!”
她那日听了余槐凤的话,心中便已然起了疑,故而心下想着也许对此事有所益处,昙芝便央了故交为她打听,直到今日一早,她才收到消息,将余槐凤与燕国国君的恩怨,悉知在心。
不过,她其实唯独知道凉国的国君和其子嗣皆是尸骨不知所踪,但却不知余槐凤究竟将他们埋在何处。可即便如此,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出声威胁,至少她明白,余槐凤真正在意的,只是凉国二字。
是人皆是有软肋,她的软肋是忘尘,而余槐凤的则是死去的丈夫和孩子!
果不其然,她的话音一落下,余槐凤脸色便徒然一变,就连转着佛珠的手,也不知何时,顿了下来。
“好,你的威胁,不管是真是假,这一次我都不会骗你!”
昙芝问:“救阿午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余槐凤深吸一口气,道:“若是你足够爱他,便为他舍了心头一块肉,他是藕身所造,若是能够借用你这千年莲心续命,他日便再不必受我控制!”
“那他……可以活多久?”她最为关心的,不是自己还能否活命,而是忘尘……她心中那个小和尚,是否可以顺遂平安,喜乐一世?哪怕不是千年,不是万年,只一个百年……便足够了、
“这个不可得知。”余槐凤敛眉,掩过眸底的一丝精光:“但我会尽量为他延续性命,如何?”
“你为他续命?”仿若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昙芝冷冷道:“你以为我当真善弱可欺?”
“他好歹是我一手所造,耗费了十多年的心血,我……”
“尉迟夫人,你是想再度操控他,对罢?”昙芝望着她,眼底血腥极浓。
她素来天真,可却不是天真无邪,而是天真有邪,她只是不愿表现的太过聪慧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如何愚蠢。
余槐凤对忘尘没有丝毫感情,否则她不会那么轻易拿他的性命威胁,更不会一次比一次动手狠辣。所以,转念想来,她顿时明白了余槐凤的心思。毕竟依着她如此小心谨慎之人,如何能等着忘尘当真醒来,对她造成威胁呢?
被识破之后,余槐凤倒也不觉如何,就见她勾唇,笑道:“没有我,你救不了他,他的每一寸骨骼,皆是我造就的,除非你甘愿牺牲自己,连命也不要,否则……”
“那么,我便倾其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交付于他!”不就是魂飞魄散吗?她虽怕死,可在生死和忘尘之间,她还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忘尘。相伴十年,无论他如何,她都记得,那时小和尚歪着脑袋,笑着问她唤作什么。
……
……
那一天,燕国的公主燕蒹葭死于非命,普天之下,人尽皆知。可没有人知道,尉迟府中,一道娇小的身影带着那个盛名威望的忘尘大师,离开了建康。
她独自一人,在雨夜中驮着他,没有回明镜台,而是就地找了一处山洞,两人暂歇。
昙芝知道,她往后,即便活着也回不去明镜台了,那是生灵的圣地,却不是她这等子堕入魔道的妖物能够踏足。
她从前指望着自己是个凡人,可如今却只望着岁月静好,一切能够回到最初的模样。
“小和尚……”她一边不甚娴熟的为他擦拭着额角的汗水,一边低低唤了一声:“小和尚……小和尚……”
雨声极大,没过了她的声音,也没过了一切蛙鸣虫声。
昙芝忽然响起,那年雨夜,这呆和尚半夜撑着一把青紫色的油纸伞,眉眼如梭,眸中璀璨,问她:“这雷声如此大,你还怕不怕了?”
她从前极怕打雷,后来忘尘知道了,便每每打雷下雨,便要陪着她左右,有时一陪就是一整夜,她问他是不是极为痴傻,他只笑着答她:“修行罢了。”
分明是担忧她,他却以一句修行概之,若她是那等子没心没肺的姑娘,也许当真要给他骗了去。
可她不是,从来都不是那般真的傻姑娘,反倒是他,呆头呆脑,满腔正义。这世上,也唯独是他会觉得,她是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姑娘。
惊雷划过,忘尘恍恍惚惚半睁开眸子,嗓音暗哑:“阿旦……是你吗?阿旦!”
阿旦的声音,熟悉的让他想念,可奇怪的是,今日她唤着他,不再如往常那般,满是笑意。
他尝试着伸手去抓,在握住一方柔软的手时,他才气息奄奄的望着她。
“阿旦,你今日……可是不太高兴?”他唇角发白,冷飕飕的风刮进来,令他浑身发颤:“明日……明日我带你去街上买桂粉年糕,可好?”
哪怕是意识混沌,他也记得,阿旦喜欢桂粉年糕,无论是建康里头的黄记还是礼记的,她都甚是欢喜。所以每每他下山,她都央着他带上一些,要他用术法护着,莫要坏了原味儿。
可他知道,人之将死,兀自清明。
这个被他宠坏了的小姑娘,也不知今后没有他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如此待她?
“好。”昙芝喉头一阵哽咽,努力攒出一个笑来,道:“小和尚,你明日给我带上桂粉年糕,我依旧在明镜台等你。”
忘尘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容,却一时间抬不起胳膊,仿若整个藕做的胳膊已然僵硬:“阿旦,我恐怕没法子再给你带桂粉年糕了……阿旦,我其实……欢喜你很久了……可我……不配。”
心悦之而不敢慕之,在知道他不过是傀儡藕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终归再无法与这个让他曾动了还俗念头的姑娘,携手百年。
他低低喃着,混沌而又无力:“阿旦……阿旦啊……”
如此揪心的一幕,看的昙芝眼角泛红,有热泪一滴滴落下,化作水渍,入了他的掌心。
“阿旦……莫哭。”他心疼起来,可这一刻自己却再不能向从前那般,扮作痴傻哄着让她破涕为笑。
“傻和尚!”她语气带了三分笑意,眸中泪水不止:“不是我哭了,而是雨水……打进来了。”
可这一次,他没有再给她回复,只静默着闭上眸子,气息一步步弱了下来。
昙芝摸了摸他的脸容,附耳轻语:“小和尚……今后不能够再如此心存善念,你可知晓?”
“小和尚,今后不要再回尉迟府,你可记得?”
“今后……好好修行,好好寻个凡人姑娘……我望着,那姑娘要生的像我,笑起来不能比我好看,也不能比我娇气,更不能比我待你更差。”
“小和尚……望你余生安康,如意千载,万世……长存。”
天雷轰隆隆落下,大雨滂沱,山雨狂躁,谁也不知,这雨究竟何时会渐渐停歇,再无惊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