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带里的树都不高也不强壮,朗棣挑了一棵银杏树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伏在树杈间偷看景善。
她先是气呼呼地站在原地,双手叉腰,背朝他的方向,过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回头望来,朗棣急忙蜷起身体,努力把自己隐蔽进银杏单薄的枝叶里。
他目光锐利,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然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有担忧、自责、无奈,再没有了愤怒。
就知道她不会气太久,朗棣满意地想,封印把他和她联系到一起,他不能离开她太远,她也能对他想要分享给她的情绪产生共鸣。
可他其实并不愿意这么做,除了初相识时借助封印的力量使景善对他产生好感,朗棣这还是第二次作弊,他希望她之所以会喜欢他,是因为他值得她喜欢,而不是由于受到封印的影响。只有自发而生的情感才能建立真正牢固可靠的联系,否则,他们之间的联系仍然会像现在这般脆弱。
作为建立联系的对象,人类肯定是世界上最麻烦的生物,他们是如此敏感,疑虑重重,难以付出信任。
他看到景善在附近团团地绕了一圈,应该是在寻他,当然找不到,于是脸上带出焦急的神色,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抬高右腕察看黑色的手环。
朗棣也跟着低头瞄了眼自己的手环,他记得景善那天说过的话,隐约明白这东西不是他小时候戴过那种普通项圈,人类日新月异的科技文明早已将他的族群远抛在后。
他不懂这东西的原理和如何运作,但他学得很快,猜到它能够帮她指示出他的位置,因为景善看了一眼手环,身体在原地旋转半圈,再抬起头,目光准确地穿越树丛停在他脸上。
被发现了?不,并没有。朗棣能够听到景善的呼吸声、心跳声、身体内部血液汩汩流淌的声响;他还能看到她的几丝碎发拂过前额,瞳孔在强光下收缩,虹蟆呈现无限接近于黑色的深棕色,鼻尖有颗圆滚滚的汗珠将要滴落下来……
但人类做不到这些,景善只能听到模糊的蝉音和空气被炙烤发出的爆破声,她睁大眼睛眺望,看到一棵瘦弱的银杏树佝偻起身子,仿佛被烈日晒得直不起腰。
她不能像朗棣那样肆无忌憧地钻进绿化带,于是沿着边缘慢慢地绕行,见她越走越近,朗棣便从银杏树背面溜下来,继续往灌木丛里钻。
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朗棣想,就想要回去,也该是他大摇大摆地自己回去,而不是被她抓住,那实在太没面子。
想个什么办法呢?他四肢并用地在灌木丛中快速爬行,瞥见手腕上松垮垮的黑圈,有冲动把它扯下来扔掉,又舍不得,因为这个古怪的玩意儿同样是他和她之间的联系。
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响,似乎有另一个生物也在树丛中穿行,朗棣早就知道是那只流浪狗,本来习惯性地无视了它,这时心中一动,压低嗓子发出嘶吼。
这一声超过了人类的听力能够接收的范围,方圆半里的所有犬类却同时竖起了耳朵,大型犬亢奋地狺狺狂吠,胆怯的小型犬夹紧尾巴瑟瑟发抖,家猫慵懒地抬起前爪舔了舔肉垫,打个哈欠,蠢狗。
是的,那声嘶吼听在流浪狗耳朵里,意思正是“蠢狗”,它听懂了这一声招唤,战战兢兢地、不情不愿地,钻出树丛来到朗棣跟前。
朗棣嫌弃地睨了它一眼,这只蠢狗看起来日子不好过,饿得只见毛不见肉,浑身毛发纠结,灰仆仆的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尾巴缺了一块,后腿带着伤,走起路一瘸一拐,居然速度不减。
要把自己的黑圈托付给这样一只蠢狗,朗棣觉得心里没底,但他找不到其它选择,想了想,威严地命令道:“你帮我做件事,带上这东西向东走,直到进入我的地盘,我在那周围留下了标记,你肯定能分辨出来。”
他摘下黑圈递给流浪狗,见它居然张开口水滴答的大嘴来接,连忙收回来,亲手扣在它颈间。
项圈本来就可调节大小,那狗戴上居然甚为合适,而且气质陡然上升了一大截,由落魄潦倒的流浪犬一跃变身为家养犬,朗棣看得一阵嫉妒,那狗蹭了蹭他的手,伤感地呜咽。
“去吧,”朗棣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如果你干得好,我将允许你在我的地盘内觅食,也会保证你的安全。”
这次那只蠢狗发出的呜咽声转为欣喜,它趴下来熟练地朝朗棣拜了拜,一跃起身,摇晃着缺半截的尾巴,精神抖擞地向东跑去。
朗棣另找了一棵树爬上去监视景善,她边走边低头瞧手环,没多久便发现异样,似乎很是疑惑不解,抬首看看他的方向,又转过去朝东望。
不知是凑巧或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她每次抬起头,即使看不见,眼睛却能找准他的脸,朗棣藏身在树木的枝叶间,默默地与她对视着。
那一瞬间,他强烈地希望她能坚持走下去,走过来,随着距离拉近一点一点看清他的脸,他想知道那一刻她的表情,是否会像是云破日出,光芒点亮整个世界。
而她到底还是背转了身。
眼看着景善离他而去,朗棣很生气,他毫无道理地妒忌那只蠢狗,然后又因为知道自己毫无道理,强迫性地迁怒于别的倒霉蛋。
那辆差点撞到景善的车,那个不知是谁的车主,朗棣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才是这场风波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