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棣站在水笼头底下，他没有冲热水，而是把凉水开到最大，水流哗哗地顺着他的体表往下淌。
他雕塑般静止不动，过一会儿，猛地抖动身体，万千水珠飞旋起来，溅满了对面的立身镜。
朗棣往前走了半步，好奇地侧着头瞧那面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用黑澄澄的眼珠看回来。
这是我。他想。
他伸出一只手，动作谨慎，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镜面，看着镜子里也有一只手迎上来，两只爪子越来越近，终于在光滑冰凉的镜面相遇，掌心交叠。
朗棣瞪大眼睛与自己对视，下意识地抓握了一下，只握住一手潮湿的虚空。
所以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他嫌弃地想，可真难看。
即使以人类的标准他也称不上好看，他仔细回忆着，以景善的反应判断人类雌性的审美，瞳孔扩大、心跳加速、呼吸变短……她只在两个男人面前表现出这些发情的症状。
他记得那两个男人的样子，找出他们与他的相同点：身高体重相若；不同点：毛发不及他旺盛。
原来人类的雄性不以毛发丰润茂密为美，朗棣很不能理解，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满手揪结的毛发，也分不清是头发或是胡须。
浴室的洗漱台上放着景善为他准备的一应物事，他拿起剃刀，犹犹豫豫地比划了几下，实在有些舍不得。
算了，他一咬牙一闭眼，粗暴地挥出第一刀。
一丛丛黑亮的毛发落到地面，被水流冲刷着，无助地打着旋儿。间或飙出几串鲜红的血珠，很快便止住，浴室里仅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由始至终平稳、规律，没有丝毫波动。
朗棣凑到一个打开的小瓶子前嗅了嗅，闻到一股直冲脑门的化学气味，他皱着眉头把它抛开，又试了试另一个，比上一瓶更难闻。
瓶身上有小字介绍，说明它是用来做什么的，朗棣想，如果人类每天都把这种东西涂抹在身体表面，难怪他们的嗅觉会退化到零。
但这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目的呢？
他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最初抵达北京，这座城市充斥着自然和非自然的刺激性气味，浓郁得就像一张无处可逃的网，铺天盖地的信息量，仿如千万把尖椎同时透过鼻腔穿刺他的大脑。
他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屏蔽这些不必要的信息，声音、气味、颜色，不能说话，不能思考，稍一松懈就会被痛苦淹没神智。
直到她出现了……
朗棣用两根手指捏住那瓶沐浴乳，稍稍用力，挤出一大坨。
人类就是利用这种东西来训练自己，麻木感知吗？那他或许也该试一试。
他往胸口抹上那一坨，胡乱揉了揉，鸡皮疙瘩立即争先恐后往外冒。
朗棣咬紧牙关又搓了片刻，终于放过自己，站回水柱底下闭上眼睛冲洗。
或许那东西真的有用，也或者是她就在门外，他真的感觉舒服许多，那些无时无刻不包围着他的信息素，成百上千种浓稠的气味，逐渐都消褪成天边的远星，沐浴乳的化学气味也愈渐变淡，仅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尾韵。
他闻到水里漂泊剂的气味、空气中消毒剂的气味、隔着门她倚坐在床边，皮肤和棉布床单磨擦，每一个毛孔自由呼吸，释放出独属于她的好闻味道。
她在讲电话，七楼和二十四楼的走廊上同时有服务生打喷嚏，门童拎着他的新衣服兴冲冲地小跑进宾馆大门，对面的大厦正在装修，急驰而过的车里抛出一团垃圾……三条街以外，有一条残疾幼犬新被主人抛弃，蹲在街头无助地呜咽。
水流似乎永不停歇地由头顶冲刷而下，他静立良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
……
景善没有打电话给陈渭，她打给了罗新苗。
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因为接电话的还是陈渭。
“她好不容易睡着，别吵醒了。”那厮轻松地道，语调无比正常，就像这句话的背后没有留下百般遐想的余地。
景善抬手按住额角，只觉得这一对和朗棣真分不清哪边更让她头痛。
她也懒得兜圈子，直接问道：“你们和好了？”
“要看你怎么理解。”陈渭圆滑地道。
“陈渭，”景善警告地加重了语气，“别跟我来这套，按理说我不该管你们的破事儿，但苗苗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陈渭打断她，“她是你唯一的朋友，并不意味着你对她享有超出界限的权利，你不是她的监护人，就算是，景小姐，苗苗也已经成年很久了。”
景善被他噎得没话说，闺蜜和男友本来就很难和平相处，当年他们还算是互相欣赏，自从陈渭劈腿事件以后，景善憎恶了他很长时间，如果这回不是事关苗苗又临时想不到能帮忙的其他人选，她也不会求到他头上。
“师兄，”她放软了口气，“我不想跟你吵，你知道我只是关心你们，苗苗的个性，如果你再抛弃她一次，我真说不好她会干出什么。”
陈渭那种人果然吃软不吃硬，电话里静了片刻，忽然问：“她说是我抛弃了她？”
景善一愣，“难道不是？”
他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回连顿也不顿，非常顺畅地便转了话头：“那人放出来了？”
“嗯……”景善也只好跟着切入正题，“人处起来怪怪的，说不好是脑子缺根弦还是有病。”
“你不是心理学专业的？”
“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是不同的，后者属于精神学的范畴，”她苦笑道，“而且我都几年没碰这些，早还给学校了。”
“总之，苗苗还睡着的话，师兄你过来一趟吧，你每天见各种三教九流的人，肯定比我会看人。”
陈渭思索了许时，答应马上过来，又想起什么，道：“警察能这么快放他出来，证明他身家清白，没留案底，说不定还有些来历。给我他的名字，我让事务所的同事去查一查。”
景善犹豫了一下，怎么说朗棣都是苗苗的救命恩人，就算脾性古怪了一点，至少能确定是个好人，他们却在这边商量起人家的底……
她知道陈渭这么做的目的，因为他们都是想好好报答朗棣的，但这年头人心难测，朗棣的装扮又太……褴褛，陈渭也是担心报恩不成反被讹诈。
她叹了口气，正要说出他的名字，正对她的浴室门开了。
一个湿漉漉的裸男大步迈出来，毫不迟疑、绝无停顿，昂首挺胸地走向她，每一步都在地毯上留下深色带水珠的脚印。
景善目瞪口呆地举着电话，抻着脖子，目光根本没法从他身上移开。
她有没有回答陈渭，陈渭还有没有再提问，这些统统都变成了背景，她脑子里不知怎么只剩下一句话。
步子太大，会扯着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