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区各派出所长得都像一个模子里套出来，景善想，或者也是她见识太少。
她跟在陈渭身后，有点紧张地探头探脑，后者进门以后就没管她，也不急着提苗苗的事，自顾和负责接待的年轻女警聊了两句，请她带路到领导办公室。
景善没有跟上去，她学的是心理学，虽然大学毕业以后并未能学以致用，却也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时刻把收集到的各种小细节在大脑中汇总，潜意识代替主意识先作出判断，也即是直觉。她的直觉告诉她，陈渭不会愿意她在旁边，无论他是低声下气求恳或是面红耳赤地争辩，这些都不是他愿意显露在熟人面前的样子。
她另寻了一位接待民警问罗新苗的案子，小哥在电脑上操作一番，告诉她证人正在接受问话，请她稍等。
至少苗苗肯定是安全的，景善安慰自己，独自在接待大厅里满心焦虑地徘徊。贴墙一溜蓝色塑料椅上坐满了人，每一个看起来都和她同样心事重重，有位中年男士比她更狼狈，上半身穿着明显被扯破的衬衣，下半身居然是光的，不得已弄了几张报纸来遮羞。
景善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眼时钟，确定现在是凌晨三点三十七，外面人迹寥寥，派出所里却丝毫不缺人气，可以想象白天高峰期的盛况。
那名年轻女警很快从里面出来，景善充满期待地看向她，又朝她背后张望，没有找到陈渭，又没有罗新苗的身影。
这算好消息吗？她想着，咬紧下唇又在阔大的接待厅里绕行了一圈。
女警和她的同事们低声交谈，景善路过时竖起耳朵偷听，她们在说接待厅里的这群人，原来是老婆团砸了某洗浴中心，把自家老公拍得赤条条满街乱蹿，最后被瞎了狗眼的路人扭送进派出所。
几个警察把人分组领进小黑屋，景善猜测是要讯问登记之类，不一会儿热闹的大厅变得冷冷清清，除了她，就剩角落里一个乞丐。
景善本来没注意到那是一个人，他看起来更像一团污七八糟的破布，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扭曲姿势蜷缩起来，头贴着自己的小腿，也不知道多久没头，结成板状的长发乱蓬蓬地盖住身体。
他看起来像拖把，景善想，还像一种拖把样的狗，什么狗来着？
她站在宽敞豁亮的大厅这头，意外望向对面的角落，心里浮现疑问。
景善没注意到自己把这个问题问出了口，或者没有，反正她不记得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那个人—那团“破布“却顷刻间动了起来。
毫无预警地，那个人竖起脖子仿佛侧耳聆听，下一秒，他跳下了蓝色塑料椅，四肢舒展，长身而立。
他披着破烂溜丢一身布片，露出的皮肤上也是一道白一道黑，但头顶的白炽灯光照下来，他身形挺拔，由肩背到腰臀的弧度微妙，两条长腿分开，明明是稳稳当当地站定了水磨地面，却给她一种脚尖着地的轻盈感。
景善惊愕地微微张口，那人向她扭转身，透过衣衫破洞清晰地展示了腰腹间肌肉群的运动，腹外斜肌弹性十足，光照之下闪闪发亮。
柔韧性真好，她身不由己地想着，然后便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湿润的、深黑色的、似曾相识的眼睛。
…………
……
景善还没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他的脸上也是脏得像戴了面具，里间忽然涌出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阻隔在她和他之间，挤走了片刻前诡异的宁静。
有人碰触她睡衣短袖外的光裸手臂，景善敏感地缩了缩，转头看过去，随即惊喜地跳起来。
“苗苗！”她一把抓住罗新苗的手，“你……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没事吧？”，不，经历了这倒霉惊险的一夜，罗新苗显然是有事的；“你还好吗？”，她指望得到一个怎样的回答？
景善紧紧地握住罗新苗的手，目不转睫地盯牢她的脸，至少她的脸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更苍白，嘴唇颤抖不休。
“我没事的。”罗新苗反手扣紧她的手，哆哆嗦嗦地道：“那些＼那些坏蛋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
还不只一个……景善又心痛又愤怒，难以想象苗苗这样胆小弱质的小姑娘被惊吓到什么程度……
她赶紧上下打量她，衣物还算齐整，但仔裤的右腿外侧被什么锋利的物品给割裂了，露出大半条白生生的腿，到处是青肿渗血的擦伤，最可怖的伤痕在膝盖后面的腿弯，那是个掐痕，留下男性清晰的五指爪印。
景善毫不迟疑地蹲下身，扯断扎头发的皮筋，将两片碎裂的裤腿结结实实绑好。
“善善，”罗新苗也跟着蹲低了，警惕地环视四周的警察，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见到救我那个人了吗？”
景善迅速抬头瞟了眼，大概因为罗新苗是受害人而不是嫌疑人，警察并没怎么注意这边，他们集中在对面，围攻对象似乎正是刚才那个奇怪的乞丐。
她摇了摇头，罗新苗却随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个人，蓦地跳起来。
“是他！”
景善手扶膝盖直起腰，来不及站稳，罗新苗已经撞开她冲了过去。
“警察同志，是他救了我！你们不要抓他，他是好人！”
妹子情绪激动，竟爆发出超常的力量，景善被她一撞之下直向后仰，趔趔趄趄好几步都没能刹住，眼看后腰就要磕上塑料座椅的硬边，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一勾、一带，景善原地转了个飞旋，面朝下扑进了他怀里。
“砰！”
鼻梁撞到硬物的声音，那触感绝对不是人肉胸膛，而是真真正正的金属制品，表面还带凹凸不平花纹那种坑货。
景善只觉四道酸酸的液体同时从眼眶和鼻腔往外淌，她哪边都止不住，连忙从不知是谁的胸前挣扎出来，一手捂眼一手捏鼻子。
她听到脚步声杂沓地围拢过来，警察们七嘴八舌喊话，大意是责备某个人擅自逃离审讯室，严厉地责问他是怎么跑出来的，却只得到沉默作为回答。
景善埋下头，在睡衣袖子上胡乱擦了擦眼泪鼻涕，抬首睁开眼，看到一群警察把那个乞丐一样奇怪的人密不透风地包围在中央，簇拥而去。
她定定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那个人也一直扭回头看她，布满污渍的脸上只看得清一双眼睛，像是汪进清水里的黑石子。
罗新苗过来站在她身旁，疑惑地问：“善善，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认识他吗？”
景善怔怔地摇头。
罗新苗看了看她，又道：“但他认识你。”
是的，景善想，他看我的目光，连我都不忍心怀疑，只得深信。
他一定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