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朱权”四个字在舌边划过,又被咬回去,何当归的心中犹豫不已,吞吞吐吐地问,老神仙,那个,你把我夫君召到我的梦里来,他本人知道吗?他事后还有印象吗?
老神仙嘎嘎笑道,未经人事的小丫头考虑的问题就是多,这问题可把我老人家都考倒了,嗯,让我想想……你在你梦里的一切所见所闻,他在他的梦中自然也依样葫芦地梦一场,所以,就等同于你二人同做一场春梦吧。
何当归立刻摇头摆手,拒绝道,倘若事情是那样,那老神仙你就别召他来了,我……我还没做好准备。老神仙你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说着又万分艰难地往屋中移动过去,想去找一件可以蔽体的衣物。她心道,从前在罗家,四妹妹动不动就对着她撒痒粉,那种奇痒比现在的春药难熬百倍,她都硬挺过来了,只要多坚持个一时三刻,等小腹间的那股子怪异的邪火褪去,她就可以走出这场怪梦了。
老神仙在白茫茫的天际之外笑得乐不可支,反复重复着何当归的话,还没做好准备,还没做好准备?哈哈,还没做好准备!丫头,你放宽心吧,这种事情,不用你做准备,只要那个男的有准备就行了!
他仿佛猜到了何当归的心思,好心规劝道,丫头你就别再扭扭捏捏也别硬撑了,那金风玉露散的药性极燥极烈,长时间中毒不行周公之礼,只靠你自己硬扛可不是闹着玩的,会毒侵入脑,把你烧成傻子的!何况,这种事不是你有毅力和自制力就能扛得住的,我老人家一把年纪都没修炼到那种程度,你一个小女娃怎能有那般定力?不要逞强任性了,顺从你的心意,去找你的“解药”吧!一场春梦,换你一条命,这笔买卖很划算哪!
何当归兀自挣扎着往屋里挪动,此刻她已停止哭泣,只是脸上仍挂着两道清浅的泪痕。她咬牙道,能不能扛得住,试过了才知道,如今虽然身在梦中,可我的感觉与醒着时没什么两样,与醒着时一样会走会说话,也有我的自主意识。既然我做得了我自己主,那我就要为自己做一回选择——我不解毒了!老神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的大恩我只能来生再报了,你就发发慈悲,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说到最后,声音斩钉截铁地如舍身就义的文天祥,只差没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了。
空中的老神仙叹气道,丫头你怎么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命,你知道你能投胎做一回人,是多大的机缘和福分吗?大多数的魂魄轮回上七八次,才能轮到一次当人的机会,大多数时候,它们都只能当一头牛,一只鸟,一根草。依我瞧,丫头你保不齐上辈子就是一头牛托生的,怎么这般犟脾气?你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了无牵挂了,白白丢下你爹你娘为你伤心难过,你对得起他们的生养之恩吗?你知道你这一死,有多少人在你身后抹眼泪吗?
老神仙越说越激动,最后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心中大呼曰,咩咩,咱简直就是导人向善的千年老妖,赛过少室山上的那帮秃头!小丫头,你还不束手就擒,跟我家朱小权共赴巫山!
可是,老神仙的这番话非但打动不了何当归,还戳中了她的痛脚,白白丢下爹娘伤心难过?对得起他们的生养之恩吗?她的父亲对她只生不养,母亲其实也差不多,迄今为止她活了十五年,从未见过父亲面,而跟母亲一起生活的岁月,前前后后拼凑在一起,也不过就短短两三年寒暑。
在难熬的烈药侵袭下,被烧红了眼的何当归幽怨地想,她死之后,会有人为她伤心掉泪吗?她猜想,其实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地位并不算高,要排在继父后面,排在老太太后面,甚至要排在二姐和四妹的后面。母亲为了继父而伤心地住进三清观,常年把她丢在罗家不闻不问,每次年节里回罗家去住,母亲就从早到晚在老太太房里说着两人的密语,跟她这个亲生女儿却陌生到了除问安之外无话可讲的地步。
记得有一次,二姐脸上张了痘,母亲听闻此事后非常上心,花重金托人购得雪莲、冰片等寻常药铺买不着的珍贵药材,又跑到南苑药庐忙活了好几日,配出三瓶古方记载中的清颜膏,据说是专门治疗小姑娘脸上的痘,愈后不留一点疤痕。何当归听丫鬟说了此事后,心中有些吃味儿,还有些艳羡,只因她那些日子总吃四妹妹送的夜宵,脑门上也长了痘。
于是,她就跑去找母亲,也要讨些清颜膏抹一抹。可母亲摊摊手告诉她,没有了,三瓶药膏都给你二姐送去了,原料一时也凑不齐再配了。母亲打量她脑门上的痘痘,安慰说,你的没你二姐的严重,你每晚睡前用药皂角洗洗就成了。看到她怏怏不乐,母亲又说,我听家里人说,你跟你二舅母和二姐的关系不大好?这样可不行,咱们四房在罗府住着,支了二房不少人情呢,你眼里口里机灵点,让着你二姐她们一点儿,将来你出嫁的嫁妆也要靠你二舅母给你置办,围好了她,你就能带着三千两的巨额嫁妆出嫁呢。
何当归一边回忆着这些揪心的往事,一边慢慢往那间华美屋宇挪动而去,却在即将够着那扇门槛的时候被小腹中一股火燎般的痛楚击中,缓缓倒下。
她怨愤地想,自己根本就是个多余的人,在生父家里多余,在母亲眼中多余,如今在王府更是多余。她死了母亲也不会伤心,她在乡下住了那么多年,母亲从未遣人去问问她的死活,把她当成一道丑陋的旧疤一样藏着掖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也从未给她送过一回寄养费。对一个曾在罗家害其受辱的简奶娘,母亲都能慷慨地赞助五十两银子,可她的亲生女儿在乡下吃糠咽菜,她就不能悄悄派人送十两银子改善下女儿的生活吗?
何当归吐出口中最后一点热气,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大概不是他们亲生的,自己一定是从大街上捡来的野孩子,所以没有人疼她,也没有人在乎她是生是死,那么,就让她这么死了吧。那样,她不光不用再活着招人嫌,她还可以怀揣着对那一位高贵完美的夫君的向往,走过奈何桥,行过忘川,来世投一个父母双全的正常人家。
“喂!”老神仙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忽而就转为近在咫尺,他焦急地拍着她的脸把她拍醒,呼唤着,“丫头你挺住,你怎么如此消沉如此轻生呢?要是你死了,你爹娘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你娘会哭死的!”
何当归从幻梦中缓缓醒来,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心道,亏这位大侠还是神仙级别的人物,真是不会劝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她闷闷道,神仙大侠你有所不知,我一定是上一世作恶太多,所以这一世运道太差,世间所有的厄运全都接踵而至,自动找上我,好像灾难永远都不会完结,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吧,你要是真想帮我,就为我念几遍往生咒,让我来世不要再做棋盘上的那颗弃子。
柏炀柏急了,丫头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悲观?只是中了一点春药,一场云雨就能解决的小事,你就不想活了?真是气煞我老人家,你知道贫道为了多活两年,每天要潜心修行打坐多长时间吗?哎呦个喂,什么棋盘上的弃子?你美成这样都自称弃子,那你让这世间的丑女怎么活?要是你不喜欢我在梦里给你召来的那个小酷哥,那我就给你再另找个别的!
何当归在薄被中翻一个身,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穿上了中衣和裙袜,于是掀开被子打量几眼。
喂,我可全是闭着眼睛给你穿的,什么都没看你的啊!柏炀柏声明道,丫头你别不相信,贫道我游历江湖多年,结交天下豪杰,收集了他们的指甲做成“魂引”,我想召谁入梦的时候,谁就得乖乖前来在梦里陪我下几盘棋。如今我手里有二三十少年豪杰的魂引,他们有的风流倜傥,有的貌美如花,当然了,还有温存体贴的中年豪侠,最会疼人。我手里的这些少年豪杰都是一代人杰,你要是不喜欢刚才那一款冷的,我给你再找一款热的——常小诺!
何当归虽然入了一次幻梦又回来,身上火烧一般的难受感觉并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增加了窒息的气闷感,她翻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胡说八道的大侠,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柏炀柏愉快地介绍道,我这小侄儿常小诺对女孩子可热心着哪,绝对不会像刚才那个,丢下你转头就跑了!话说,你在梦里突然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是不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了?中着春药光着身子到了那臭小子跟前,他居然不甩你,丢下你就走了!哈哈,你别放在心上,那臭小子就是那么拽,他对女人的兴趣本来就不大,而且他女人多了去了,直接光着身子跑到他面前的,你可不是第一个。丫头,你不用对你自己的魅力产生怀疑,虽然你胸口的弧线确实长得抱歉了点,不过老夫瞧你也就十四五的年纪,以后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你不能因为自己现在胸小就自暴自弃,以为以后都变不成大胸女人,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女孩子嫁人后那胸慢慢就长大了……
死老头你快走,何当归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我不要你救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你让我静一静行不行?
柏炀柏缩一下脖子,哼哼道,瞧吧,老夫说中你的痛脚了吧!你果然是因为胸小太自卑,所以没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风流倜傥和貌美如花的翩翩少年郎!
何当归用被子一蒙头,死老头你好吵,你这么好心就去棺材铺给我定一口棺材吧。
柏炀柏嬉皮笑脸,啪嗒一拍掌道,除了常小诺,我手中还有孟家几位小公子的魂引,里面各种俊美少年应有尽有,丫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