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尊世胄,卑寒士,有司选举,必稽谱籍——庶族根本就不入籍谱,久而久之,自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而海内名‘门’著姓,也非一视同仁。按照“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注1”的前朝之例,世胄‘门’第的高低,依次是膏粱、华腴、甲乙丙丁四姓。
然而本朝在膏粱之上,有六姓皆是下古以来富贵不断,于大魏有极大功劳,远不止三世有三公的寻常膏粱所能比——
以与大魏另外五个顶尖的‘门’第一样有着极悠久的历史与传承的凤州卫氏为例:卫姓最尊贵的起源是轩辕氏的姬姓,出自周文王之第九子康叔。康叔封于卫地,是‘春’秋战国时的诸侯之一,子孙就以国为氏。卫亡后,秦始皇整合姓氏,卫国宗室子弟及国中之人遂以国为姓,凤州卫氏正是号称康叔嫡支后裔注2。
而数百年来凤州卫氏才华横溢之辈层出不穷,光是在国祚只得百余年的前朝位极人臣者前后就有五位,三品以上实权之官多达数十,五品以上京官数目过百。到本朝因从龙之功,更是辉煌赫赫,族中世袭罔替的爵位亦有两个。
至于现下在朝野上下为官作宦的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不折不扣是皇族以下最显赫的‘门’第之一,余者既能和卫家比肩,自然也是相去不远——由此,为表彰这六姓,惟此六家可立阀阅、书功劳,彰显‘门’庭,骄行众人。膏粱并以下,统称世家,比六姓俱低了一头。
卫氏本宗的堂号注3化自祖籍凤州,为瑞羽堂,如今执掌瑞羽堂、居卫氏阀主注4之位的正是卫长嬴的祖父卫焕。
卫焕一度官至司徒,还兼着太子太师、大都督等职,且为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是本朝举足轻重的权臣。然而多年前一场大病,几乎失了‘性’命。当时有卜者说其不宜离开故土,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卫焕命人将自己送回凤州,后来果然痊愈,痊愈之后今上下旨征召,哪知才出凤州竟然又旧疾复发,只得提前告老,致仕还乡。
因卫焕在任时极得帝心,知他不能继续出仕,今上十分失望,特加封常山公,以示荣宠,考虑到凤州是卫焕的故乡,又让卫焕庶出的三子卫盛年任了凤州刺史、奉养卫焕——实际上凤州打从大魏还没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实际上处在卫家的控制之下了,卫盛年任不任这刺史,凤州照样是卫焕说了算。
在凤州及左近卫家的势力之内,上至缙绅下至贱籍,可以不把朝廷行文圣旨甘霖当回事,却对卫氏一族奉若皇室。
宗族高于朝廷,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在凤州,大魏如今拔尖的六阀在桑梓地都有着种种的特权,譬如凤州之于卫氏,青州之于苏氏,锦绣郡之于端木氏,江南之于宋氏,东胡之于刘氏,西凉之于沈氏——六阀在这六地的势力实际上是被朝廷所默认的,这也是魏高祖对于当年开国之时诸阀阅支持的回报之一,代代因循了下来。
凤州卫氏如今势大的有两堂,一个是本宗瑞羽堂,另一个则是百年前分出的分支知本堂。本是对应着卫家在本朝世袭罔替的两个爵位,敬平公与景城侯,但这一代的敬平公卫桓碌碌无为,从少年起就喜好声‘色’犬马,乐于清谈,却厌恶案牍劳形,不愿意出仕。而卫焕虽然是庶出,却‘精’明强干、擅长谋略。所以老一代敬平公去世前,虽然将爵位传于嫡长子卫桓,但瑞羽堂却‘交’给了庶子卫焕。
至于景城侯一脉的知本堂,祖堂距离瑞羽堂不远。虽然景城侯嫡支从本朝初年就长居帝都,至终乃还,但究竟出自同源,常有来往。
而且当年卫焕致仕后,因瑞羽堂无人可续司徒之位,遂力荐景城侯卫崎,今上许之。所以逢着年节,景城侯都会遣人迢迢而回,慰问敬平公与卫焕,以示不忘旧情。
卫焕致仕之际尚且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在帝都时日理万机惯了,回凤州后又身体康健,扃牖一堂,不免无聊。而他的庶三子卫盛年虽然由父得了刺史之位,实际上能力平平,将凤州上下管得糊里糊涂。卫焕索‘性’就代其子行政凤州,每日里由卫盛年奉去衙‘门’代子批阅公文、判断案情——这是前几年。
这几年,朝廷吏治越发的崩坏,各地盗匪横行,大魏北面的戎人、西面的秋狄都是蠢蠢‘欲’动。而凤州地处虽然偏南,但地形狭长,最北处隔怒川与东胡郡相望、东胡则与北戎接壤——终究也透‘露’出来不太平了。
本来凤州是上州,州内相比大魏其他诸州是极丰裕的,又有卫焕铁腕压制,盗匪本不多。但三个月前距离凤州州城不到百里的凤歧山中亦出了一窝匪徒,劫掠过往的商贾百姓。上个月,卫焕在帝都任尚书右仆‘射’的庶次子卫盛仪送了一车织云绸回凤州孝敬,竟然也被他们抢了,甚至还打死了数名家丁。
卫焕震怒之下,一面亲自上书朝廷,一面召聚州勇,又书手一封请了凤州长史宋含派出一队兵马,往凤歧山中剿匪。
——宋含是江南宋氏旁支子弟,因为卫宋世代联姻,两家关系极好,这宋含也娶了瑞羽堂一个旁支之‘女’,所以这凤州长史一职才轮到了他。
宋含既在凤州为官,对卫焕之命自不敢怠慢,得信之后非但派出‘精’锐之军,而且亲身上阵赶往凤歧山。他亲自去了,卫焕长年待在州城,静极思动,也跟着过去观战,是以如今不在家中。
卫焕不在,瑞羽堂便是宋老夫人当家。
宋老夫人是宋在水的姑祖母,也是宋夫人的堂姑,这堂姑侄两个在子‘女’上面的缘分都比较让人遗憾。相比之下其实宋夫人还算好了,虽然有九年的苦熬,但无论卫长嬴还是卫长风,都是康健聪慧的,到底没受过子殇之痛。而宋老夫人一共生了四子二‘女’,最后活到成年的,却只有长子卫郑鸿与‘女’儿中行二的卫郑音。
卫郑音还好,平安长大顺顺利利的出阁。她嫁的是青州苏氏的子弟,如今随夫在帝都,‘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离得既远,膝下子‘女’也已成行,没什么要宋老夫人特别‘操’心的。
而卫郑鸿作为宋老夫人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虽然占据着嫡长子的名份,却一直缠绵病榻。非但无法像庶弟们那样由父亲扶持着为官作宦、光耀‘门’楣,能够捱到如今,还有一‘女’一子都是上天庇佑了。
是以宋老夫人对卫长嬴和卫长风姐弟两个格外的宠溺与上心,凭什么人什么事叫宋老夫人不高兴,但凡看见卫长嬴或卫长风,定然都能打从心眼里喜笑颜开。
但这回卫长嬴和宋在水拉着手进了‘门’,却看到宋老夫人‘阴’沉着脸,独自踞坐堂上,眼神里竟仿佛带了丝‘阴’鸷与狠辣,四周‘侍’者皆齐齐低着头,静得落针可闻!
见状,两人不禁一怔,卫长嬴在宋老夫人跟前得宠惯了,怔过之后,就照着往常上前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祖母——不想宋老夫人等她和宋在水行完了礼,才如梦初醒,勉强笑了一下,敛了‘阴’狠,恢复从前的慈祥,道:“你们来了?快坐罢,路上热,如瓶去把井里湃的果子拿上来,别用冻酪,那东西便是天热,‘女’孩子家吃多了也不好。”
虽然开口招呼起了孙‘女’和侄孙‘女’,但宋老夫人的语气里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与疲惫。
宋老夫人的陪嫁心腹陈如瓶忙应了一声,吩咐人去提井里湃着的果子。
卫长嬴道:“孙‘女’方才与表姐在一起,吃的是掺了许多果子的冻酪,如今倒不是很想吃。”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道:“那想吃点心么?”
“不必啦。”卫长嬴转了转眼睛,疑‘惑’的看了眼祖母,总觉得宋老夫人今儿似不太对劲,道,“祖母今儿不舒服吗?”
宋在水等她关心过了,这才道:“姑祖母可是累着了?”
宋老夫人看了她们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夫人面上竟似有愁容,但还是道:“是有点儿。”
卫长嬴打小讨好祖母的事情是干惯了的,当下就起身挽起了袖子,道:“我替祖母捶一捶‘腿’!”
宋在水跟着道:“我替姑祖母‘揉’一‘揉’肩吧。”
陈如瓶在旁抿嘴笑道:“老夫人有这样好的孙‘女’与侄孙‘女’,该高兴才是,左右有老夫人在。”
宋老夫人勉强勾了勾嘴角,淡淡的道:“是啊,都是好孩子,我总要护着他们的。”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宋在水面‘露’沉‘吟’之‘色’,卫长嬴则疑‘惑’的抬头看了眼祖母,但宋老夫人却没有告诉她的意思,只是‘摸’了‘摸’她头发,问:“方才绿房不是过来说,你今儿个不过来了吗?怎么又来了?”
卫长嬴正等着祖母问起这事,立刻娴熟的‘露’出委屈之‘色’,依依道:“本来是不过来了,后来想念祖母,还是来了。”
她被罚跪的事情,宋老夫人当然知道,按着往常,虽然宋夫人罚得有理,宋老夫人出于心疼,总也要安慰她一番,再给点什么物件安抚下。这一次卫长嬴正琢磨着一会是要宋老夫人内室博古架上的那套琉璃马呢,还是要这堂上挂着辟邪的宝剑……不想宋老夫人却道:“长嬴如今越发的乖巧温柔了,以后也要这样才好。”
“……”卫长嬴呆了一呆,见宋老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得无可奈何的道,“是。”
宋在水也‘露’出一抹讶‘色’,正沉‘吟’着宋老夫人今日怎会转了‘性’情不那么心疼孙‘女’了,这时候‘门’外又禀告过来,道是三夫人领着四小姐、五小姐,以及四公子、七公子来请安。
卫焕如今膝下一共有四子三‘女’,最小的一个儿子卫盛何过继给了其无子的异母弟弟卫炯,‘女’儿们都各自嫁了。因为嫡长子卫郑鸿久病,卫焕只能大力栽培庶出的次子卫盛仪与三子卫盛年。
但三子卫盛年才干平庸,卫焕担心自己致仕还乡后他留在帝都未必是福,索‘性’让他打着辞官奉父的名头,从今上那里得了一个凤州刺史,便于自己就近指导教诲。倒是次子卫盛仪完全继承了卫焕的‘精’明,被卫焕放心的留在了帝都独当一面。
卫盛仪在帝都,妻子家眷也都没回凤州。如今瑞羽堂里就只有大房和三房两房人,宋老夫人名‘门’望族出身,嫁的又是同样悠久的‘门’第,最重规矩不过。除了两个嫡亲的孙儿得到她的特别纵容外,其余的晚辈在她跟前一向连大气也不敢喘。
虽然每日都要过来请安,但除了卫长嬴和卫长风姐弟,谁也不敢不加禀告就贸贸然闯进‘门’,必得通禀过了,宋老夫人点了头,这才敢进来。这会宋老夫人嗯了一声,顿了片刻,才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都叫进来罢。”
使‘女’出去传了话,由三夫人打头带着按年岁排列的四个孙辈、并随行的使‘女’下人鱼贯而入。虽然一大群人进来,但俱是行动轻巧,只闻细微的衣裙细碎声,中间甚至无一声环佩相击,足见卫氏子弟的礼仪何等严谨。
数百年的望族,最忌辄婚非类,三夫人自然也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她娘家裴家显赫不到百年,因为祖父一辈出过太傅,也算膏粱之列了,然而父亲和她这一代,最高不过是个工部尚书,堪堪有落到甲姓的危险。底蕴究竟远不及卫家深厚,所以即使卫盛年是庶子,三夫人也算是高嫁。
也因此,三夫人是三个媳‘妇’里头最重规矩的一个。不但每日请安必到,而且对膝下子‘女’不分嫡庶,都悉心栽培教导,生怕妯娌嘲笑她娘家底蕴浅薄,当不起卫家之‘妇’。
这裴氏容貌清秀,颇有几分俏丽,她打头举止舒缓有致的给宋老夫人请了安,这时候卫长嬴和宋在水也停了给宋老夫人捶‘腿’‘揉’肩,退到一旁一起行礼。
宋老夫人叫了起,众人这才一起直身,俱是仪态端庄、行动整齐。
起身后,裴氏打眼一望宋老夫人的脸‘色’不大好,心里暗自打了个突,她不是才嫁进‘门’那会了,最清楚这个婆婆城府极深。等闲之事,宋老夫人喜怒根本不形于‘色’。
换言之,能够叫宋老夫人面带愠意,那一定不是小事。
裴氏心念电转着——到底是谁惹了这气?本来她今日来正有件事情要与宋老夫人请示的,如今倒是吃不准该不该在这会说了。
注1膏粱一词度度百科里看到的,分个级好理解点。
注2卫姓的来源之一是这样的,不过本文架空,请勿将现实的卫姓对应进去。
注3堂号:本意是厅堂、居室的名称。堂号是家族‘门’户的代称,是家族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因古代同姓族人多聚族而居,往往数世同堂,或同一姓氏的支派、分房集中居住于某一处或相近数处庭堂、宅院之中,堂号就成为某一同族人的共同徽号。(摘自百科,有兴趣的可以自行调戏度小娘子)
注4阀主:我会说用这个称呼是因为我觉得很威风的样子?该称呼是从《大唐双龙传》里看来的,这里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