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正叼着鱼骨头听阿麟吹笛。
我盯着两璧山出神:“阿麟,这池水可有名字?”
“白池。”
“为何?”
“中有白鱼。”
“你可听过龙洗?”
“什么是龙洗?”
“我老家敦宁有一种青铜薄壁的盆装器皿,盆沿左右各有一个把柄,叫做双耳,用手一下下地摩擦双耳,盆中的清水就会跳出水面。若盆底雕着锦鲤,则为鱼洗,若雕着盘龙,则为龙洗。”我手舞足蹈,边说边向阿麟比划。
阿麟眯起眼睛,想象着两璧山坐化为龙洗池,夷伯坐在山尖上使劲地搓啊搓啊。
“要同时、一起、有节奏地,搓啊搓啊搓……”我适时地补充到。
阿麟偏头向左崖,一挤眼,另一个夷伯坐在山头,然后两个夷伯一起搓啊搓啊。
然后龙洗池就縠皱波纹,紧接着栈道水沸,我俩瞪着兔眼看向摇晃的三间擎屋巨木。
“嗙!”得一声,有一厚重木板如薄翼一般在空中自转三百,划着弧线砸向水中,我本能地闭眼,一道水浪飞溅之后,勉强睁抬起一只眼皮,从眼皮缝一窥比我更近水边的阿麟,水发垂髫,薄衣轻裹,手自插肩,心自观神,虽冷而不惧,气定神闲。
怎一句厉害了得!便也强装淡定,实则怜悯非常,起身拿手指捅了捅他:“阿麟?阿麟?夷伯回来了。”
然后拍拍屁股转身,笑得春花烂漫大喊:“夷~伯~”
然后两璧山很是配合地回应我,夷~伯~夷~伯~夷~伯~夷~伯~夷~伯~夷~伯~
只见夷伯身如猿猴一般敏捷地跳下承台,二话没说,躲在我身后,我正纳闷,就见一个丁点儿大的蒜头娃娃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满是好奇的眼睛正大量着我们仨,然后扇着小翅膀来到我面前,和我鼻对着鼻,嗅了嗅。又扇扇退后,看着像是正要开口对我说什么,我一脸请君入瓮的表情,等它发言。
可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它确实一嘟嘴,像是下了决心,径直朝我扑来。
我只觉有东西一股冰凉,钻进额中,身上一阵战栗,想要睁眼看清这个奶娃娃到底做了什么,却怎么也睁不开,脑子昏沉沉,意识迷瞪瞪,只听阿麟和夷伯的急切地声音越飘越远,我只觉被一股力量拉近漆黑的深渊,再看不到天日阳光。
好像只过了一瞬间,我猛地张开眼,坐起身,揉着仍旧昏沉沉的脑袋,看向四周。
夜已过半,凉夜如水,萤火微微。
阿麟好似良家妇女一样,满身都是白帕子。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喉咙像火一样烧:
“嗯嗯…。。我这是怎么了?”
阿麟将我头上的帕子取了下来,递了一块冰冰凉凉的新帕子给我,却是闭口不言。
“阿麟,那蒜头娃娃呢?夷伯呢?”再抬眼看向四周,夷伯蜷缩着身子,正坐在很远的栈道旁烤火,他好像很冷,竟然在发抖。
“阿麟?”我将手搭在他手臂上,他动作一僵。
“阿麟?”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阿麟继续拧帕子,清水滴澜,手指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他修长的手指,那水应该是极冷的,因为拧得太用力,掌心的红痕衬得那帕子更加洁白。终于,他做完了,端起木水盆却要离开。
“阿麟,没有话要对我说么?”本不该是我的错,可我的声音却出奇地小心。
他转身,走了一步,停住了,地沉沉的声音发出了三个字,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对不起,籽言。”
夷伯起身走了过来,他们插肩的一刹那,他背对着我,我却感觉他的背脊微微直起,夷伯抱着胳膊,我确定夷伯在发抖,但是他的心情似乎更冷。
“籽言娃娃,”夷伯在我身边抱臂而坐,“听阿麟说,你也要去妖界?”夷伯这一句威而不怒。
“嗯,我想请仙人帮我,我想去,但是,您也知道我仙术有限。”我陈词恳切。
夷伯反手拄着膝盖,“你是白虎徒弟,本是修灵净神而来,大掌司虽命你去太虚池卸去前身记忆,但太虚池自二百年前之后,净化之力已经不及当初。你年纪太小,冒然下池,恐多生事端。再者,你不像其他中过魔神幻境之人,神智昏迷,不用此法难以清醒,所以,去了妖界以后,如果觉得师命难违,可借妖界的太虚池本池入水。”
“其实,我师父并没有要求我非入水不可,他说百益无害,我只担心,我若不入,将来再去泪泉,影像重现,却是难以交代。”
“此事,当由你自己决定。正如阿麟一样,他既然执意要找回前身的记忆,也许会带来巨大的代价,但是,却不用再与老夫一起,镇守这一方瑶海了;而你,既然带着执魔之铃入了君祁山,就应该知道,你的身份将会带来猜忌,正道与心魔一样,都是要踏破无尽坎坷,才能圆满的,不论是妖、是仙、是鬼抑或是神兽、魔王。”
我摸了摸怀中的铃铛,“原来,这铃铛叫执魔,难怪。不过,这铃铛已经不响了,谁会在意已经不响的铃铛呢?关于阿麟的事,我有自己的看法,此番前往妖界,却是另有一番打算,因为我并不想阿麟现在就恢复记忆。”
“哦?这又是为何?”
“实不相瞒,白虎师父在我临行前一晚曾给籽言讲过一个故事,我本以为,是师父随意讲的,可在见到阿麟之后,还有他送我这簪子之后,我才知道,师父是有意讲给我听的。”
“看来,这故事必然与阿麟的前身有关了。”
“夷伯,抱歉籽言不能将故事告诉你,因为师父曾说,听而不言,言而有论,论则事演,演而事变。因此籽言曾答应过师父,不将故事讲给除了自己徒儿之外的人。”
“放心,我并不在意。你有意为阿麟打算,我甚为宽心。阿麟在瑶海与我为伴,如果算上结灵的五万年,已经和君祁山一样的年岁了,我虽心有不舍,但我早有准备。它本不属于这里,是他前身的蛟龙与我有恩,我便结灵替他重生,此时该是恩缘已尽了。”
“夷伯……”
“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彦真曾说,这是一句戏文,离别感怀萧索凄凄的时候,有句戏文最好不过了。”说着,一本严肃正经的夷伯,忽地轻轻抹泪。
我眉头一拧,忽又觉一阵眩晕,不禁伸手抚额。
“籽言娃娃?”夷伯关心到,自己则打了个喷嚏。
“夷伯,我这是怎么了?”
“我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阿麟那个臭小子,没事去偷什么炼妖刺!他不去动它,就不会硬闯我的锁山界;不动我的锁山界,就不会缩了六分龙丹再去偷什么妖王眼睛;不缩了六分龙丹,就不会被追杀;不被追杀,当然也不会受伤;不会受伤,当然不需要我去救他;我不去救他,当然也不会害的锁山界大开;锁山界不开,就不会有小妖精混进来;小妖精混不进来,我们也不会这样!”夷伯一口气说了这一堆,我才渐渐理出个头绪,出口道:
“哦,原来是这样。”
“哦!你还哦!要是一般妖精混进来,还好打发,偏偏这蒜头娃娃不是什么好惹的。”
这下我好奇了,看来来的是个二班妖精,不禁呼哧一笑,问道:
“请赐教!”
夷伯却给我一记棒槌,说: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真这么严重?”被夷伯这一拳,我反倒没那么担心了。
“能让我生一次病的,一定是个有点本事的。”
“是是,夷伯你九万年也不病一次了,不是?”
“那倒不是,丫头,你不担心你中了妖精的毒,好不了了么?”
“我小时常生病,后来都好了。”
“你这点,还蛮像你师父的。这病也不是太难治,你去了妖王那里,自然会有解药的。”
“看来,妖王还是很希望我和阿麟去拜访一次的。”
“记住,四十九天,必须见到妖王,他自然会救你!”
“为什么是四十九天?”
“因为,你中的是浮棂妖的妖刺,四十九天不解,你就会变成妖,到时候,你师父硬闯瑶海结界,不会有好下场。”
我心里咯噔一下,夷伯这话说得虽在我师父身上,却比说在我身上还管用。君祁山,一个师父只有一个徒弟,我若成妖,我师父不得守活寡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看来此去赤妖山,是为了做一个好徒儿,夷伯嘴真毒。
我大抵推测了一下,这一突发状况,得出一番结论:
阿麟在赤妖山的不日泉中盗走了炼妖刺,但因身上只有四层龙丹之力,不敌守护炼妖刺的妖精守卫而受伤,好在夷伯及时发现,并将阿麟带回。但是炼妖刺被盗,在妖界不是小事,用不了两天,爱八卦的小妖精们就会将此事渲染得十分严重,那么妖界可能乱成了一锅粥,这乱,不是秩序乱,而是种种猜疑和谣言漫天飞,譬如说仙界人偷走了炼妖刺是向妖界挑衅,或者由于阿麟头上的犄角,会牵扯到兽族;而后,莲花十二境,除了赤妖山意外,另外十一枚炼妖刺都会被更加严格地看守。估计到了第四天,赤妖山怨愤难平的小妖精们一定夜以继日地搜寻炼妖刺的踪迹,那么夷伯用来封住赤妖山与瑶海结界隐蔽封印很可能会暴露,然后又过了两日,锁山印在前仆后继的小妖精们穷追猛打下,出了漏洞,夷伯重返锁山印通道就是为了防止此情况发生,为了保住封印,只好用更厉害的重山印再次封印住赤妖山,直到第八天傍晚封印完成。可是,当他准备放心离开时,却发现了那个长似蒜头娃娃的浮棂妖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重山印出现在两界通道之中,夷伯因使用重山印而仙灵虚浮,而浮棂妖的妖刺又是个传说中只有枯井水和九月九梅花露水才能解的厉害妖刺,再者,它竟然能突破重山界,必然有个缘故,所以夷伯只得引它入瑶海,想下一步对策。可问题就出在我和阿麟都不认识浮棂妖,都被它的美丽魅惑住了,而这妖还有个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的个性,所以它用了一箭双雕之法,在穿过我身体的同时攻击夷伯,最后,它把自己的妖刺留在了我的体内,而散了妖灵,让夷伯中了妖毒。
可问题在夷伯出了茅草屋的那一刻,他既然有力气将门打碎,为什么却不攻击浮棂妖,而是躲到我身后呢?他是希望我中毒,还是另有隐情?
“夷伯,为什么中毒的是我,不是阿麟?”
“你希望中毒的是阿麟不是你吗?”
“我虽不希望,但是……”
“这样我才有理由教你东西,你不是要我帮你吗?你不为我做点什么怎么让我帮你呢?他用一根妖刺换你四十九天性命,我用四十九个仙术换你一根妖刺。不然阿麟带着你和带着一个拖油瓶有什么区别?”
“古仙都像你这么小气嘛?”
“我就这么小气,你师父没告诉你么?”
“我师父尊称您一声老人家诶!”
“那是应该的!”
“为老不尊!活该被妖蛰!”
“嘴真毒啊你,不过我就是为老不尊,你能拿我怎样?我气死你,我气死你!”
“哼!”
“切!”
那天,阿麟站在远处,一直默默地看着我和夷伯为老不尊,为幼不敬,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当他心中过意不去,只等自己学了仙术再逗他开心,时间很快,我三天后我日夜不眠地学了三十个,终于倒头睡去,阿麟替我盖好被子,听说后来他们去了右璧山。
“阿麟啊,你要记得是籽言娃娃替你挡下来浮棂妖的妖刺,不然你盗走了炼妖刺,还要硬闯赤妖山,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夷伯……”
“你先不要说话,先听我说。你去赤妖山,我没什么好送你,这是百里香,我从瑶海结界八百颗花木上提炼的香气,想来只有瑶海才有,收着吧!”
“夷伯……”
“你陪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吧。我没什么要求,只要你将籽言那丫头完完整整地送回来。你去吧,前路无迹,还要你自己走完。”
那天夷伯就说了那几句话,就闪身离开了,估计是离别伤感,躲起来哭去了。等我第二天醒来,阴雨蒙蒙,是个离别的好天气。
据说,阿麟离开瑶海结界之后,夷伯闲来无事就将瑶海结界和赤妖山八万年来发生的事情写了一本回忆录,回忆录里两千九百二十万零一页里写道:不要把对一个人的牵挂直白地讲出来,那样就会随流水一般一去不回了。要是我,我会把牵挂挖个大坑,埋起来。过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就会开花,到时候,我会把那朵花送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