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初雪的深夜，我被窗外像是摩擦玻璃的窸窣声吵醒。
窗面上结着朦胧水汽，使我看不见外面有什么，一下一下的轻响，静谧的夜里听上去很惊心。
我爬起来，借着白雪映照进来的微光轻手轻脚穿好了衣服，然后悄悄靠近窗台。静了片刻，窗户忽然被猛烈撞击了一下，我看见了一个小黑影——好像是一只鸟！来不及细想，我大力推开了窗户，风雪涌进室内，霎时间将我的长发全吹向身后，一片雪花飞坠进我的眼瞳——是那只意图投毒谋害我的奇怪黑鸟！我惊愕到不敢眨眼，飞快从一旁的柜子最底层抽出了偷偷从皇宫里带出来的长鞭，接着急忙跳窗追赶上去。
黑鸟飞飞停停，似乎是故意等待着我，我专心致志追着它，不知不觉离开了学院，浑然无察周遭景致变换，已经被黑鸟引进了森林深处，然而一迈入林深空地，黑鸟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我警觉观察周围动静，放轻脚步走向空地中央，准备迎接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除了风声，除了雪落声，除了枯枝被压断的声音，整个森林沉默寂静。
黑鸟像一道魅影，倏忽又出现在了空中，它在半空盘旋一圈之后，发出一声尖锐啼叫，紧接着一头扎下，随着它的飞速落下，我看见了林中走来的一个黑衣男人。
黑色及肩的卷发，黑色束袖长衣，双手套在黑色的薄绒手套里。
怪鸟在黑衣男人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后又振翅飞走，落在了他头顶上方的枯枝上。
我打量着那个浑身透露出黑暗气息的男人，试图从他全身黑衣、银制胸饰的装束上读出他真正的身份：“你是个召灵师？”
“不，”黑衣男人有着与他的年轻外表十分不相符的低醇嗓音，“我以暗杀谋生。”
我惊讶愣住：“暗杀？”
男人远远弯腰行下常礼，再抬起头时，白俊的脸上显出一丝笑容来：“见到您真荣幸，尊贵的灵汐殿下。”
没有疑虑，没有犹豫，即便是乔装成女孩儿，他还是一眼就确定我是灵汐。
心情有些复杂，傻愣了一瞬间，我悄悄将紧握鞭子的手背到了身后：“怎么称呼阁下？”
男人故意没有回答，他仰头瞧了瞧树枝上的黑鸟：“喏，您一定还记得这位可爱的小使者吧？它的名字叫克拉拉。您的两位姐姐花了很大的价钱雇我出手，上次被投放到酒里的毒，就是我亲自调配的。”
猜到一部分关联的我保持住镇定，冷笑了一声：“那真可惜，你的任务失败了！”
“最高明的**，是纯度再高的银制品都无法检验出来的……”
“你是想说，你手下留情了么？那需不需要我向你表示一下诚挚的谢意呢？”
“殿下，我只是想告诉您，那只是一点儿能令人气息全无七日的药粉。”
我认真在心里揣摩了一遍他的话，不禁大骇，为此时孤身前来的愚蠢举动感到了万分的后悔，我下意识防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要抓活的？”
黑衣男人忽然用手点住额心笑起来：“七日，够你殡葬了，我想看看你——传闻中最承圣皇洵仞宠爱的皇子，如果你的确很惹人怜爱，我将毫发无损将你送回。”
“……毫发无损将我送回？”我一怔，当下只感到后怕：殡葬之后重生，所有人都将视我为妖物，我怎么还能有机会再重回皇宫？
风啸雪散，长鞭骤然甩出。
“你不该打我的主意！”我恨恨切齿。
男人竟然轻巧挽住了鞭子的另一端，他抬起脸淡淡扬眉，嘴角渐起一弯邪佞弧度。
那是挑衅的神色！
我不能忍此羞辱，即刻红了脸，奋力抽回长鞭，闪电般再次挥击，变化疾烈地运用了除“缠”之外的抖、劈、撩、扫等几乎所有学过的鞭法——遇到高手，“缠”只会令持鞭者自己陷入困局，有自寻死路之嫌——随着长鞭狠辣的游走，力量已趋雷霆万钧势，可恨每招却是空落无着，不伤黑衣男人半分衣袍！
缠斗许久依然不见胜负，求胜心愈加急切的我狠狠一咬牙，决定缩短距离进行近身攻击，既然是做了这样的打算，那就不能迟疑了，在鞭子平扫出去的瞬间，我倾身往前，并用手腕飞快绞住了几圈，将鞭长调节到合适发挥近身战的长度上。
黑衣男人拂手向胸前，银制胸饰立刻就消失了！
我心惊不已，却无法止住身形、更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迎着那飞刺的几道亮光猛扎过去——
一团暗影扑向我，结结实实在雪地上滚过天旋地转的两翻之后，我望定“暗影”的真面貌，不禁惊喜交加：“瑞尔！”
瑞尔摸起我手里的长鞭，皱了皱眉，言简意赅说道：“这样的时候就应该用术法来抗衡他了！”
瑞尔夺走了我唯一的武器。
冰凉的雪花飘洒下来，落在眉间，落满眼睫，落进眼睛里，我躺在雪地上，有点儿发懵：术法？术法……对，有后援的话，我就可以放手施展最擅长的术法了！
我兴冲冲爬坐起来，手下却触到了一截细长的东西，垂目瞧见是一截断鞭，那一刻稍稍安下的心又立即悬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急忙转头去看瑞尔，瑞尔最称手的兵器是剑，面对黑衣男人甩出的薄片似的银色利器，他不仅要自己躲开，还要当心不能让鞭子被利器削中，论战局和契机，瑞尔是始终落于下风的。
来不及耽搁、来不及多想，我愤怒挥掌，劲风卷着满地雪屑袭向黑衣男人，风雪打断了他的攻势，他扭头看我，紧接着就被突然推进的一柄巨大冰刃逼得快步退后，退到最后，黑衣男人纵身飞上近旁的高枝，冰刃在粗壮的树身上撞得粉碎，一丝火苗舔上了男人的衣角，就像一颗火种被投到油浸过的棉花堆里，大团的火烧起来，将黑衣男人包裹在中心，看到熊熊烈火，消停了很久的黑鸟急躁地拍动翅膀大叫，哦，差点忘记了这个小魔物的存在，我张开手掌，一个小的火团飞快将黑鸟吞没了，小火团里传出了凄厉的啼叫。
“是不是很有趣，殿下？”在我惊愕的目光中，大团的火熄灭了，黑衣男人安然无恙站在高枝上，他伸出手，黑鸟周围的火焰也不见了，“冬天的火，很温暖，可一旦太猛烈，就没人能受得住了。”
“可恶！”我咬牙低声咒骂，又很不甘地握紧了双拳扬声追问对方，“你也懂得操纵火？”
受了惊吓的黑鸟扑棱着飞上主人的肩头。
男人抚摸了黑鸟的头顶，然后手势变换，我的身畔马上就燃起了一个火圈，我不惊不慌坐在火圈中央，知道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殿下！”
“别过来，我能应付！”
黑衣男人笑起来，他将手放在胸前，恭从地折下了腰：“殿下，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巫焰。”
一堆堆细小的雪簌簌从枝干上落了下来。
翻飞的风声过去之后，林中又恢复到了寂然的午夜氛围中。
雪色皑皑，流光清冷，而火，则静静在我的周围燃烧着。
“殿下。”
“别碰这火，血肉是它最好的助燃品。”
喝止住举步前来的瑞尔，我幽声叹息着，闭目念起了熄灭“烬火”的咒语。
烬火可以在顷刻间燃烧掉一切有血肉的生命物体，它的火焰与一般火焰没有过多区别，只焰芯是红色的，善于操纵火的人能轻易觉察出烬火对血与肉的贪婪欲念，但其实，这是一种不接触就不可怕的火焰，因为一旦没有助燃的血肉，它将会在三刻钟后自动熄灭。
雪地上晶莹洁白，没有任何焦乌的痕迹。
我慢慢从雪地里站起来。
瑞尔说：“你用小小的离火烧他，他却用天性凶残的烬火来围困你。”
我惊疑他竟然能从我一句话的描述中得知这火的来历：“你知道？”
“术法虽不是我所专长的，但您学习驾驭火的那两个月，所有的课程笔记、参考书籍都是我整理好再放回书架上去的。”
“观察很入微嘛。”我从他手上取回长鞭，捞起断裂处细看，“刚才那些东西一定不是银器，它们是什么？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削断鞭子里的混元钢索？”
瑞尔低头思索：“像银器一样……或许是，锻化后的石晶。”
石晶？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东西，不过我此刻可没有兴趣去研究它。
“喂，你怎么会想到出来找我？”
“安妮塔起来倒开水，她发现你不见了，并且窗户是开着的。”
“明白了。”我把鞭子卷起来固定在后腰上，伸手去拉瑞尔，“没事了，走吧。”
瑞尔按下我的手，他蹙着眉，抬手抚摸我的发鬓。
“怎么了？”
“这里，有几缕发被割断了。”
几缕头发而已，人没受伤才是最重要的，我自己摸了摸那几缕显得不合称的短发，松了口气，继而笑眯眯捉住瑞尔的手腕宽慰道：“没关系，我躲得很及时。”
手上触觉又凉又湿腻，像是被水浸润过，我疑惑低下头，手指上竟都沾着血迹：“瑞尔？”
瑞尔微笑着：“殿下，我们回去吧。”
我睁大双眼盯着他温柔的笑脸，不明白他为什么能那么若无其事，明明知道自己受了伤，所以才会有意无意挣开了我的手，但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看过一眼自己的伤处！
我扑上去，野蛮拽住了他的手：“让我看一下……为什么不告诉我？”
瑞尔没有说话。
厚羊呢袖上被划开一道，呈现大片暗色，一条不浅的伤口赫然在目，血口子没有被冻住，加上刚才剧烈打斗过，半截袖子早就变得湿漉漉的，我抓着瑞尔的手臂呆了呆，蓦然间心火大盛：“你是我的近护卫，我能全身而退的前提是你依然能战斗！那你这算什么？别告诉我这么深的伤口你感觉不到疼！疼了不能看一眼么？难道要等到血流干了你才会正视它的存在？”
“殿下，这是小伤——”
“闭嘴，我当然知道这处伤不致命！我是在告诉你，受伤了就是受伤了，不要假装一切都很好！”
“殿下！殿下，别生气，听我说，我们先回去好吗？”
生气归生气，对的话还是要听进耳朵里去。
刚送走一个莫名其妙的暗杀者，谁知道再逗留下去会迎来什么？荒寂的林深处，永远是一个充满危险的气息的地方，尤其是在夜晚，哪怕是下雪的夜晚也不会例外，起码，我是不想惊扰出任何一头成年食肉野兽的。
偷偷翻越数重高墙回到东苑居所，敞开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在要推门走近房间的前一刻，我听到瑞尔在我身后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手中没有剑，无法护你周全。”
我的动作停顿住，脑海中忽然想起入学那一天，在得知佩剑被没收后他曾说过的另一句话：
“没了佩剑，我很难保证……”
我想，我终于能明白他当时的顾虑了，他是对的，作为我的近护卫，他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保证我的安全。
雪夜中，我笑了笑，没回头：“放心，很快就会有的。”
“嗯。”
“对了，那个叫巫焰的男人……”
“我会追查的。”
“给你三天的时间。”
“好。”
初雪降下来之后才算真的冬天，雪月的雪一场比一场下得猛，户外的课程已经全部取消了，为了不因大雪封路而耽误学业进度，乔纳茨上校将我们所有人分成十组，轮流做每天的扫雪任务，虽然都知道这是项苦差，但破天荒的没有人敢抱怨半句，大概是害怕祸从口出连累到其他人吧。
第三天的扫雪任务刚好轮到我所在的组完成，晚上我筋疲力尽回到居所没多久，瑞尔就敲响了暗格的门，我将自己埋在枕头里，他走到床边来的时候，我依然一动不动保持着僵死的姿态。
“巫焰，赏金最高的暗杀者。”
“嗯？哦，继续说。”
“没了。”
我呆了呆，立刻皱眉翻身坐起来：“三天时间，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瑞尔点头：“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
“这不可能！既然是赏金最高的暗杀者，那人们为什么要花多几倍的钱去雇他杀人呢？他是什么出身？今年多少岁？最擅长的是什么？之前的雇主和猎杀对象都是哪些人？这些你都没有查过么？”
“查过了，他做事非常谨慎，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了。”
“怎么可能……”这样的答案让我很泄气，我抓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隐约意识到巫焰这个人简直是不可思议到近乎恐怖的境界了，“只要有人见过他、知道他，就一定会……”
“在暗杀界，巫焰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因为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所以关于他有非常多的传闻，但可信度都不是很高，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的赏金的确是最高的。”瑞尔郑重说道，“可我们不是见过他并且和他交过手了吗？亲眼所见加提炼传闻，我想，我们可以自己来分析这个人，其实主要就是四点：一、厉害，物理攻击力高，修习术法，能操控火；二、古怪，脾气和做派方面，你自己体会；三、对你没有敌意，收了钱还不杀你，心思很值得揣摩；四、以后还会再见面，这一点是我的直觉，信不信由你。”
瑞尔综述的风格变得轻挑浮夸了，致使我目瞪口呆一时接受不了。
瑞尔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没有听明白？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我回过神，赶忙摇头：“不用！我听得很明白！”
“那就好。哦，还有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
“有大人提议说，不如再请殿下恩典，借着学院的良好资源来举行一次滑冰大赛吧。”
“滑冰大赛？！”
“奎宋公爵他们觉得很有趣，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