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俊娣带了一个铜暖炉和一篓银丝碳来。
孟七七一家如今所住的王府是毓肃帝赏下来给他们暂住的宅子,规制也不能算完全符合王府的地位,一应供奉都是从宫里物资库支取的。孟狄获被流放房州四年,手中既无实权,京中也少人脉,物资库的人不贪王府的东西,却也不会来巴结他。真论起来,如今的几个王爷,还未必有物资库主管富足。
如今严冬,物资库那边按照份例发下来的银丝碳根本就不够用。没办法,王府长史亲自去购入了市面上买得到的黑煤炭,倒是一样生火取暖,只是不能用在屋里。尤其是夜里,黑煤炭烧不净,燃在屋子里一股烟味,呛得人根本睡不着。
只好把有限的银丝碳省着用,夜里烧一个时辰,温一个时辰。数九寒冬,孟七七在卧室里睡着,虽不至于挨冻,被窝里和被窝外还是明显两个温度,每次起床都要做一番辛苦的心理建设。
孟俊娣来的时候,孟七七已经脱光光钻被窝了。
“外面廊下我带了一篓子碳来,你们这几日夜里把火盆一直烧起来,别心疼这点东西。裹儿伤风才好,今天又闹了一场,可不能再着凉了,两下里一激,不定又要生出什么病痛来。”她这是把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给孟七七这里。
孟七七趴在被窝里,听到她大姐在外面不疾不徐的叮嘱声,只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正想着便见床帐上映出个少女身形来,她知道是大姐进来了,缩在被窝里嚷道:“大姐,大姐,快来给我暖被窝。”
孟俊娣笑道:“你又说怪话。”她轻轻拉开床帐一角,把温热的铜暖炉塞到孟七七脚底下的被窝角去。
孟七七把一双正发凉的脚贴到暖炉上,一股热浪从小腿一路蔓延至全身,她舒服得直抽气,乜斜着眼睛对她大姐甜言蜜语,“大姐,这是谁家的好姐姐呀?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家大姐更好的姐姐了!”
孟俊娣解着带来的一个小青皮包袱,口中嗔怪道:“你便是个小阿谀王,咱们家呀,谁都说不过你。”
“那是大姐疼我,不跟我一般见识,不来说我,”孟七七在被子底下扭来扭去,对着她大姐撒娇,“要是大姐舍得说我,都不用开口,一个眼神就能把我放倒了。”
“也不知你这油嘴滑舌的性子是随了谁,爹可不这样,娘更不这样了。你跟如琦真是一对好兄妹。”孟俊娣说话间,已经把包袱打开了,捧出一件红云一般的纱衣来。
“那我定是随二哥,不,应该是二哥随我。”孟七七口中胡说,眼睛一转,看到那衣服,不觉愣了。
“我想着,你总是嫌睡觉穿着衣服不舒服,睡着了又爱翻来滚去的,多半是夜里受了凉,前些时候才伤风了。这衣服材料取自极北山上的羚羊细绒,比纱还轻薄,别看这么大一件衣裳,若是叠起来,比一枚镯子还小;可是却暖和,比一般的棉还要暖许多。你穿上试试,习不习惯穿着它睡觉。”
孟七七伸出光着的胳膊,摸了摸那寝衣,触手生温,果然很暖和,她望着这件大姐送给她的衣服,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道:“大姐,你把外婆给你那件大氅拆啦?”
孟俊娣倒呆了一下,她这大氅也就从房州回京清点东西时,在她娘跟前拿出来看了一回儿,当时孟七七兴许也在?她没想到小妹记性这样好。她迟疑了一下,笑道:“只拆了里面一层,取了同色的布料补起来就是了,外面瞧不出来。便是回头穿到外婆跟前去,外婆也不会知道的。”
孟七七知道那件大氅贵重便贵重在里衬这一层羊绒上,拆了这一层,那大氅也就跟普通披风没什么两样了。她抱着那纱一般的,已经改成她的大小的衣裳,心里酸酸的,也烫烫的,“娘那天说,要留着给你做嫁妆带走的。”
“什么呀。”孟俊娣没料到小妹认出了这原是她的衣裳,倒难为情起来,只催促道:“你且穿上试试吧,若是合适,今晚就这么睡了。若是不合适,我再改改。”
孟七七低着头,把这件特制的寝衣穿好,揉揉鼻子,一掀背窝,扑到她大姐怀里去。
孟俊娣被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拿被子裹她,气得笑,“难怪你叫裹儿,整天冒冒失失的,非得有人把你裹起来才安分些。”
孟七七搂着她脖子,想了想道:“你把这衣裳改给我穿,我一年大似一年,往后穿不了了,岂不可惜?”
孟俊娣笑道:“你当我像你一样顾前不顾后呀,”她捏着衣袖裤腿给孟七七看,“我都收了的,等你一年年长大了,便把收了的地方一寸寸放开,可惜不了的。”
孟七七心里酸烫酸烫的,蹭着她大姐肩头,撒娇道:“好姐姐,今晚咱俩一起睡呗。我给你讲故事。”从前,她是个孤儿,社会救济她,国家帮助她,给她读书,给她治病,她以为那就是再好没有了。这四年来,她却越来越知道,有亲人跟做孤儿,简直是天上地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大姐表达此刻的心情,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大概会是:百感交集。
孟俊娣倒没想太多,从前她也带着小妹一起睡过。夜也深了,便在此间歇下了。
孟俊娣的侍女为她打理青丝时,孟七七就窝在被子底下,横在床上,探出头来瞅着,只见她大姐眉目温婉,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身形窈窕,端得是南朝标准的美女模样。她看着孟俊娣坐到梳妆台前,神情闲适得摘了耳钉。柔暇红的小耳钉,映着温暖的烛光,那一点摇曳的红从孟俊娣的耳垂落到她的指间。
那一瞬间,孟七七竟有些想哭。
也许在所有人看来,孟七七都是孟俊娣的小妹妹。但是在孟七七看来,她是以一个十七岁姐姐的身份,看着这位名叫孟俊娣的妹妹从八九岁的小萝莉,四年来,一点一点长大成为一名豆蔻少女。看着她摘耳钉的样子,孟七七竟然有种女儿要出嫁了的感觉。
事实上,她知道,正月里她娘一直带着她大姐往来于各世族,这便是要为她大姐找婆家啦。
待孟俊娣上了床,孟七七便问道:“大姐,正月里娘带你见了好些人,你可有喜欢的?”
孟俊娣没料到小妹这么直通通问出来,脸有些红,但毕竟是亲姐妹,又放下了帐子,光线暗了,好像提起这种话也没那么害羞了,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轻轻道:“姜家有位表哥……”
她们的姨妈,李贤华女士的嫡亲姐姐便是嫁入清流姜家做了长妇。
孟七七嘿嘿笑了起来,这么近的亲戚关系她还是记得住谁是谁的,“是哪位姜家表哥?大表哥还是二表哥?唔……二表哥比你还小,看来是大表哥,今年好像是十六了?”
“嗳,这位大表哥好看么?”果然,孟七七就是怎么肤浅,“肯定好看吧,不然也入不了我姐姐的眼,对吧?”
孟俊娣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她忍着羞意想了想,丢出两个字,“不丑。”
孟七七乐了,“哪里最不丑呀?”
孟俊娣翻过身去,不理她了。
孟七七蹭过去,“眼睛?鼻子?耳朵?还是……嘴巴?”她知道等不来大姐的回答,自己说完就咯咯笑着滚到一边去了。
孟俊娣打定主意不理睬这小皮猴了。
孟七七却又认真起来,“那你……那咱娘知不知道你的心思呀,那天外婆和娘说话,我听着,你这亲事得快点定下来才好呢。”她虽然不觉得嫁给上官千杀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既然长辈都谈起变色,她即使自己愿意嫁,却不想让孟俊娣有遭遇这种指婚的万一可能。这种心理有些奇怪,但大概就是,生命中有些人比自己还重要吧。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记得在房州给大姐提议嫁给战神时,她大姐那惊愕推拒的反应。
孟俊娣小声道:“娘知道的,是姨妈先替表哥来说的……”
艾玛,两情相悦,如此美好!
“只是姜家老夫人去山上斋戒去了,等三日后回来……娘和姨妈的意思是,等老夫人回来,就……”孟俊娣到底害羞了,声音渐悄,几不可闻,“就把此事定下。”
不等孟七七说什么,孟俊娣便切断了话题,“快睡吧,别说话了。再不睡,天都亮了。”
孟七七知道姐姐这是害羞了,也就不再说话,心里想着事情,慢慢也合上了眼睛。
似睡非睡之间,孟七七感到她大姐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额头,又将她这边的被角压实了些,好确保不透风受凉。染着体温的被子贴上她的肩头,即使在迷迷糊糊之中,也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