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又是一年的暮春时节,宁苑那架紫藤开得密密匝匝,华盖般笼罩着小半边园子。
微风徐徐,香气依旧,美人却已形容枯槁,不复韶华。
喻君坐在妆台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枯黄,乌黑油亮的长发也失去了光泽。
尤其是那双总是水波盈盈的杏眼,如今布满血丝,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死灰。
短短半年的时间,她从一个风姿卓越的少妇,变成如今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贡品出错、漆园被封、祖父含冤受死、父母相继病逝……这一连串的打击如暴雨般砸下来,没给她半点儿喘息和挽回的余地。
父母头七未出,和离文书劈头砸来,漆园也已经改换门庭,成了阮家的产业。
什么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原来全是铺着锦绣的刀山,堆着鲜花的火海。
十余年的算计和谋划,自己不过是阮东林手中的尖刀,一刀刀剜向骨血至亲。
每每想到这里,喻君都心如刀绞,不为柔情错付,只恨自己被虚情假意蒙了心窍。
兴旺了几百年的喻家迅速没落,本就人丁稀薄的嫡系如今更是只剩自己。
喻君觉得定是老天不开眼,才让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苟延残喘至今。
桌上的大红喜帖灼灼地刺眼,阮东林和喻芷的名字并肩而立。
一个曾是她最敬爱的夫君,一个曾是她最信任的堂妹,若说原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此时喻君已经想通了一切。
贡品出错,父母骤然病逝、自己多年无所出,怕是都跟这两个人脱不开关系!
喜帖上那熟悉的字迹,颜筋柳骨,遒劲有力。
原以为字如其人、风骨魁奇,谁料想却只是金玉其外的中山狼。
喻君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阮东林,既然你亲书喜帖邀我赴宴,我定会为你准备一份特别的贺礼。
……
喜宴当日,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大半个晏阳城。
透过火光看着阮东林和喻芷扭曲惊恐的脸,喻君只觉格外畅快,连身上的疼痛都几乎感觉不到了。
……
“姑娘,该起身了。”丫头掀开茜红缠枝海棠纹床帐,柔声唤道。
喻君猛地睁开眼睛,自己居然好手好脚地躺在床上,看着帐顶垂下来的鎏金熏香球,不由得一阵恍惚,再扭头看向丫头。
“书雁?”
她明明记得书雁在自己成亲之前就已经嫁给一个漆园管事,出去做当家娘子了。
微风吹过,窗纱起伏,紫藤花的香气袅袅袭来。
自己肯定是在做梦,喻君摇摇头,疲惫地阖上眼睛。
“都寅时二刻了,姑娘快别赖床了。”书雁拈起银帐钩,将床帐挂好,笑着说,“今儿是对账的大日子,夫人特意嘱咐过,得早点儿去给老太爷请安。”
对账?夫人?老太爷?
一连串的词砸得喻君有些发懵,声音飘忽地问:“你刚说今儿是什么日子?”
“三月初一,每年对账的日子。”书雁觉得不对劲儿,扭头去看喻君的脸色,伸手在她额头上探探,摸了满手的冷汗,不由紧张地问,“姑娘身上不舒服么?”
“哪一年的三月初一?”喻君腾地坐起身,一把抓住书雁,声音颤抖地问。
“永济十七年……”喻君的举动太过反常,书雁明显慌了,手臂被抓得生疼也顾不得,一叠声地问,“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睡迷了还是梦里魇着了?”
“没事,刚才做了个梦。”喻君梦游似的道。
直到洗漱完毕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年轻了十几岁的面庞,喻君还是难以相信,自己居然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十五岁这年。
这时候,祖父身子还很硬朗,父母亦安然无恙,漆园的生意更是蒸蒸日上,而自己,也还没有认识阮东林那头披着羊皮的狼……
喻君沿着漏窗花廊,一路朝喻老太爷住的松园走去,这宅子她住了一辈子。
当初婚后觉得处处都看腻了,还特意叫人来翻新了园子。
可如今看到原本的模样,却觉得格外顺眼和让人怀念。
穿过二门绕过影壁,沿着穿堂往里走,屋里噪杂的说话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喻老太爷这一脉虽然人丁单薄,但喻家却是晏阳城的大族,旁系亲友不知多少,到了喻君这一代,同辈人中倒有一大半认不全。
喻家以前只是开个漆行,做些倒买倒卖的营生,直至曾祖一辈才开始涉足制作漆器。
谁成想事有凑巧,喻老太爷好似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将喻家发展成整个北方都饶有盛名的大漆园。
如今喻家的漆行几乎开遍了北方各大州府,大半个晏阳城都靠着喻家漆园吃饭。
喻老太爷如今身为宗长,手下的漆园又是日进斗金,前来巴结逢迎的亲戚简直络绎不绝。最后还是他自己不胜其扰,这才将亲友们来请安的日子定在了每月初一。
一想就要再见到祖父,喻君的心就突突直跳,怎么都无法平静,生怕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片刻后就要烟消云散。
她正想着,跟里头出来的人撞个正着。
“姐姐来了。”来人笑得一脸温顺,上前两步行礼问安后,扯出帕子挡在唇边道,“里头人太多,嘈杂得很,不如我陪姐姐去花厅坐坐。”
鹅黄色衫子,白绫挑线裙子,衬得人越发娇俏,可不正是她的“好堂妹”喻芷。
喻君脚下一顿,神情变化莫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搁在以前,她也是顶讨厌初一这日的,各种认得不认得的亲戚都挤在一处,说些个阿谀拍马的话。
更烦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凑在一处只觉喻家老宅哪里都华贵,眼睛里的贪婪几乎漾出来,恨不得都搬回自家才好。
此时她渐渐忆起来,当年就是这样,每每到了这日,喻芷都会半路把自己截住,然后两个人或是去花厅坐着说话儿,或是去逛园子,渐渐便越发形影不离起来。
那会儿只觉得喻芷当真晓得自己的心思,如今再看却只觉得,十几岁的小姑娘家,闪烁不定的眸子里满是遮掩不住的算计,自己当年竟是浑然未觉。
看着喻芷年轻的脸庞,喻君隐约又看到了她身着大红嫁衣的模样。若非与阮东林早就鬼混到了一起,她又怎么可能为他一等就是十年,只可笑自己当年还心心念念地要替她说亲保媒。
喻芷被看得发慌,抬手按按鬓角的珠花,勉强笑着说:“姐姐这是怎么了?”
喻君眸光一闪,勾起唇角道:“我得去给祖父请安,妹妹若觉得气闷,就先去花厅歇着吧。”
“……”喻芷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但还不等她说什么,喻君已经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她轻咬下唇,转身也跟了上去。
“祖父。”喻君进门看到坐在上首的喻老太爷,顿觉眼圈儿发热,鼻子根儿酸楚难耐,几乎落下泪来。
“哎呦,这就是大姑娘吧,这几年越发出落得美人儿一样……”
“可不是么,简直像是仙女儿下凡一样……”
周围的阿谀声不断,喻君都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喻老太爷身前,蹲|下身子,伏在他的膝头,又颤抖着声音唤了声:“祖父……”
喻老太爷满脸笑意地看着孙女,拍拍她的头顶道:“阿君今日来得倒早,可去见过你爹娘了?”
“孙女先来给祖父请安。”喻君定定神道,“祖父昨晚歇得可好?”
“好着呢!”喻老太爷听到孙女关心自己,更是高兴,对着一屋子乱糟糟的人道,“难为你们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还记得常来看看,不过今日是对账的大日子,事多忙乱,我就也不多留你们了。”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屋里的人还是能听懂的,很快便三三两两地告辞出去。
喻芷悄悄退到一旁,尽量掩盖着自己的存在感。
喻君也懒得理她,只与喻老太爷说着家常的闲话,最后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祖父,今年漆行的宴会定得是哪一天?”
“三月十六。”喻老太爷捋着胡子,看穿孙女心事一般笑道,“你这小淘气,去回过你爹娘,到时候大大方方跟着我去便是,每年都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喻君习惯性地扭了下身子,撒娇道:“阿翁最好了!”
喻芷站在一旁,将二人的对话尽收耳中,不免心下盘算着,十六那日怎么想法子也跟去看看。
从祖父屋里出来,喻君神色有些怔怔,忍不住又问:“书雁,今个儿是初几?”
“姑娘这是怎么了,今个儿是初一,您都问过好几次了。”书雁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喻君清楚地记得,十五岁这年,自家设宴招待各地漆行漆园来的管事,自己跟着祖父去看热闹。
正是在这次宴会上,她第一次见到阮东林。
年轻时的阮东林颇有几分潇洒俊朗,颀长白皙,在一堆身宽体胖的中年管事中格外惹眼。
而他带来的两个填漆方盒,虽然工艺还有些粗略,但这种从未见过的制作手法,还是让喻老太爷称赞不已,爱才之心大起。
阮东林这个亮相,可谓是一举拿下了祖孙二人的心,也在各地同行面前大为露脸。
以至于后来他入赘喻家,连喻老太爷都觉得颇有些委屈了他。
自己更是收敛了性子,照他的喜好打扮,为他洗手作羹汤。更甚者,为着自己无所出,还悄悄动过给他纳妾的念头……回想曾经为那人所做过的一切,真真觉得好笑。
如今看来,阮东林根本是早有预谋,谋定后动,潜伏十年,不动声色地将喻家完全收归己有。
想到从相遇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喻君心口疼得一颤,抬手抓住衣襟,咬牙暗道,原来是你有心算我无心,如今我有幸还魂重来,必叫你把欠喻家的一一清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