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降帆,抛锚靠岸。
叶榆下马,三并两步上前去,看着迎面从船上下来的陆问薇,从前些天起就一直有些紧张忐忑的心情忽然消失不见了。哪怕时隔四年光景,她仍旧是最初那个有些倔强骄傲的女子,仍旧是他温婉美丽的妻子,就连面容都仿若离开那日,一成不改。
时间并没有使得他们之间有分毫的生疏感,反而经年累积的思念,在这瞬间决了堤一般,轰然一声淹没了叶榆的脑海。使得他满心满眼,都只剩余面前的陆问薇。
“夫君……”陆问薇声音有些轻颤,似乎刚刚从口中出来,便被海风吹散的无影无踪了。可不带她回过神来,便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只听得身后竟是爆出一阵欢呼高喝声。
陆问薇身上穿的也是素净的白服,乌发绾成低髻,身上的首饰极少,只不过两三支银钗,一个古朴的玉镯而已。饶是如此,却仍旧眉眼明丽,姿容婀娜,清美动人。
在这之前叶榆身后这群亲随也曾琢磨过,不知将军夫人会是什么模样。他们好奇的缘故有二,其一是叶榆从往在军中那是拔尖的漂亮,在一群黑黝黝的汉子中间,一眼就能被瞧出来。鹤立鸡群,不过如此。其二,叶将军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他们西征军一路上夺下了那么多城池,战俘舞姬,多不胜数。将军之尊理应享受最美的女人,可无论给叶将军送去多少美人,最后不是被打发了出去,就是被他随手转赠别人。
四年来,众人偷偷留意下来,个个惊恐的发现叶将军真的不曾碰过任何女人。
后来他们放聪明了点,尝试着把几个清秀俊俏的少年送去了叶将军身边。结果换来的是第二天翻了近三倍的地狱级魔鬼式整军训练……自此再也没人敢招惹叶将军,只是挑些乖巧懂事的女子送去服侍起居。
逐渐军中将士皆知,叶将军钟情家中妻子,一往而深。
若是哪天看到叶将军笑的绚丽如花,跟谁说话都如春风拂面,那么不必说,一定是叶将军收到家书了。
叶将军的夫人该是何等美人,众人难免好奇,今日得见,方才一解疑惑,倒是名不虚传。若是论姿容,或许比将军夫人美艳者多了去了,可若是论气度,将军夫人却又一种别样的感觉。这种气度并非只是高门贵妇的雍容,而是一种从内而生的从容自信。哪怕不是刻意间,也能让人感受的到。
这么多年来陆问薇的外贸市场做的极好,在江浙一带,她的出口铺子已经是赫赫有名。后来她又将生意投放在了广州几处港口,不仅仅是东洋人,连带着西洋人和南洋人的生意也一并来往。
身为幕后的东家,陆问薇自然于经商之道越发纯熟起来。赚钱已经不再是主要目的,更重要的是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造就了今日的陆问薇,让她心胸不在局限于一方宅门之间,而是更为向往外面的天地。这种自信跟上京那些仰仗着家室和后宅地位而自认为清贵的女人自然也就不同。
叶榆跟陆问薇两人都是一身素服,但却不掩其容颜气度。只令人觉得赏心悦目至极,任谁都觉得宛如一对璧人,登对极了。也便是此时,叶榆手下的众军士也恍然明白,叶将军情有独钟也不是全无道理。
就在众军士还把视线落在将军跟将军夫人的重逢场面上时,从后面悄悄钻出一个小家伙来。小小少年穿着素白平整的衣裳,腰间缀着一把精致的小木剑。众将士只看到那小少年生的风姿清雅,朱唇皓齿,一双眼睛犹如寒星,乌黑明丽。
众人了然,这便是叶将军家的小公子,叶玹。
叶玹从人群中挤出来,瞪大了眼睛,围着叶榆身后的骏马转悠两圈。
“好骏的马!我可以摸摸嘛?”叶玹的声音里是难掩的喜悦,说着就有些忍不住悄悄踮起脚尖去摸马鬃。
这匹马是在西秦时,俘获的极品大宛汗血马,是魏珩送给叶榆的,名为照夜白。照夜白的性子极烈,叶榆用了近一月的功夫彻底将其野性驯服,虽然认主,但脾气仍在。看到叶玹伸手摸它,它竟是狠狠打了个响鼻,吓得玹儿猛地退后两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众人瞧着玹儿可爱,忍不住哄然大笑。
玹儿自知出了糗,忍不住脸上一红,闷闷瞪了眼面前漂亮的骏马。忽然头上落了一个有别于母亲的手掌,却同母亲一样温柔。他扬起头,对上了一张隐隐有些印象,但却有些陌生的面孔。
叶玹忙立定站好,有些拘谨的恭敬一礼,道:“父亲大人。”
叶榆看着面前的少年,不同于看到陆问薇时那种缠绵心头的思念,反而是有种忐忑不安和些许愧疚之情。他蹲下身去,平视玹儿的眼睛,含笑伸出手去揉了揉玹儿的发顶:“玹儿……如今都这般大了……真好……”
叶榆有些语无伦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他却是能感受到叶玹的别扭,带着些腼腆的生分,这让叶榆心下有些酸涩。
“将军,要不先回府?瞧这,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能让嫂子一直站着不是?”叶榆的副将陈诚笑着道。
叶榆这才回过神来,颔首道:“说的是,咱们先回府。今日都辛苦了,大家待会儿往一品斋去,吃什么尽管算我这就成。”
唐虎哈哈大笑道:“有将军这句话,那咱们可就不客气了!”
叶榆当着众人面,亲自为陆问薇挑帘送她上马车。玹儿跟在母亲后面,正要上去,忽然身上一轻,竟是被腾空高高抱起,不待他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扔在了威风凛凛的照夜白身上。叶榆翻身上马,抬手拍了拍照夜白,示意他别犟。
玹儿原本还别扭的模样瞬间被欢喜冲散了,他扭着头四下里看了一圈,兴奋道:“父亲,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照夜白。”叶榆将玹儿锢在怀里,防止他只顾着高兴从上面掉下去。
玹儿爱不释手的摸了摸马鬃,扭过头去问道:“父亲,它可以跑多快?”
叶榆想了想道:“很快,像风一样。不过如今在城中,不能让它尽情跑,等以后父亲带玹儿去马场猎苑玩,到时候玹儿就知道了。”
玹儿嘴角扬起,悄悄侧过脸去看叶榆,心下无端起了几分骄傲。他的父亲是大将军,西征抗秦的大英雄,他有天底下最厉害的马,和最威武的军队。不过片刻间,生疏感便悄然消失,随之而来的则是无限的崇拜和憧憬。玹儿此时真希望多遇到一些小伙伴,让他们看看自己了不起的父亲。
叶榆此时尚且不知儿子将他捧到何等高度,能感觉到玹儿高兴,他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许是因为心情轻快的缘故,回去的路也变得格外的短,不多时就抵达了叶府。门前站着叶家的外院管事,见叶榆回来忙上前回禀道:“大人,宫里来圣旨了。”
叶榆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将玹儿从马上抱下来,这才转而扶陆问薇下车,一家三口终于团圆归家。
圣旨一如叶榆所料,各种琳琅满目的赏赐和格外开恩的三日休沐。赏赐都是其次的,听到又有休沐叶榆不由得欢喜领了旨意,给来宣纸的公公连连塞了几个金馃子。
田公公是新提拔上来的,年纪不大,欢喜的收下了叶榆的赠礼后,对陆问薇道:“郡夫人,咱们娘娘说想你了,念叨着想要见见你和小公子,若是您闲着有功夫了,就往宫里去一趟,也好陪娘娘说说话。”
魏珩的妾室都在攻城之战中死了,如今后宫之中唯有一个娘娘,那就是玹儿的干娘,曾经的五皇妃,如今的皇后。
“还请公公回了,妾身定会带玹儿去宫中给娘娘请安的。”陆问薇含笑回道。
叶将军夫妇和气又大方,田公公这一趟旨送的心情大好,别了叶将军之后,这才回宫复命。
待送走田公公,叶榆一手揽住陆问薇腰身,一手牵着玹儿往内院子去。依着规矩,先是给故去的父母上了香。当日攻城上,叶家的老四仍在书院,三娘云澜听到院中有动静,当机立断带着叶涟萱躲在了后院子的枯井中,也是因她反应快,故而逃过一劫。
陆问薇看着牌位上的名字,长长叹息,手中的香忽明忽暗,插在炉鼎中,两世恩怨,自此勾销。
陆问薇跟玹儿一路劳顿,这会儿也有些乏了,叶榆让丫鬟带玹儿下去洗尘更衣,这才跟陆问薇重回从往居住的园子。摆设如旧,仿佛这四年不过是弹指间,一切都没有变化般。
屋中氤氲着水汽,陆问薇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风华绮丽,自然没有她担心的有衰老之相。身后的丫鬟被叶榆挥手屏退,他亲自拿着柔软的软罗巾帕浸着水从陆问薇如玉般光洁的肩头淋下。陆问薇握住那持软罗的手,仍旧是修长,却不比从前柔软,细细摸去上面满是粗糙的茧。
水浸湿了叶榆的素白的广袖,陆问薇想要替他卷起袖口。只是刚刚待卷起,就被叶榆抽手压住了,陆问薇一怔,抬头看了眼叶榆。
叶榆唇角扬起,正如陆问薇所想那般,一双桃花眼仍旧是宛如月牙般动人。陆问薇下巴被叶榆指尖轻轻抬起,指上的薄茧带着些粗粝,痒痒麻麻的,有种异样的感觉。近在咫尺的是叶榆的眉眼,还有喷洒在她脸侧略有灼热的呼吸,衬着这一室氤氲的水汽,若有的景象都有些朦胧不清,唯有那双眼睛映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问薇,我回来了。”叶榆的声音灌入陆问薇耳中,字字落在她心头,令她不由得眼睛酸涩。指尖擦过她的脸庞,她恍然竟是不知道何时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四年。
整整四年了。
一千四百个日日夜夜,一千四百个日起月升。
叶榆曾经想过和陆问薇见面的场景。
在水波涟漪的明湖上,在小雨朦胧的旧庭中,在那一览无际无边无垠的原野间,亦或者是在那星光灿烂芬芳四溢的花海里。
然而都没有,他们就是在这么朴实温暖的家中见面了。
如此的简单,如此的朴素,就像那等待着的一千四百个日日夜夜,就像那农家烟囱中升起的淡淡炊烟,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如呼吸心跳般那样平常。这样的对视下,甚至于让陆问薇无措。
然而,他们等的也是这个瞬间。
他们期待的也是这个瞬间。
四年的思念,四年的期盼,那一千四百个日夜的翘首终于有了结果。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些曾经的经历在他们眼中一一流转,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热情如火。
他们的经历不像是山洪暴发那样猛烈,也不像是熔浆喷发那样狂热。他们的感情就像是用时间慢慢系成的一条绒绳,由他们往日的一点一滴组成。
这一点一滴,看似平常,看似普通,但是组合在一起却是彼此之间最坚固的牵绊。
山洪暴发虽然猛烈,但总有河归大海之时。
熔浆喷发虽然狂热,但总有冷却凝石之日。
但是他们彼此用时间凝聚成的绒绳却是越来越坚固,越来越紧密,从最开始的点点绳丝,逐渐变成坚不可摧的牵绊。
经过时间的洗礼,爆发的山洪已经干涸,喷发的火炎已经冷却,只有他们之间普普通通最真挚的情感才会随着时间的发酵越来越浓。陆问薇的眼神逐渐开始融化,浓浓的感情在呼之欲出,两人间浓郁的怜惜仿佛能融化冰雪,让人颤抖。
吻。
一个吻。
叶榆就这样轻轻吻上了陆问薇的嘴唇。
在这一刻,四年的思念终于爆发出来。
在这一刻,一千四百个日夜积累的爱恋终于得以圆满。
这一吻,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
有的,只是浓浓思念和那深深爱怜的纠缠。
有的,只是那朴素而真实的真挚。
种下的花,开出的果。
这一吻,已经代表了一切。
这样,已然足够,已然值得。
那些等待,那些委屈,那些日夜间让人心痛的折磨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如愿。
良久,唇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看着彼此的眼睛,就这么看着。
没有语言,没有多余的话语,也许叶榆和陆问薇都有千言万语想和对方表达,也许他们有太多太多想要和对方说的事情,但是这一刻竟然全都凝噎于喉间不知如何表达,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过,这样已经足够。
因为这辈子有你在,就足够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