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相寺后面的连理树上满是红绸,若有风抚过,红绸飞扬间便能听到上面缀着的铃铛传来清脆的响声。此时宝相寺香客众多,放眼望去皆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多有三两结伴,或是有说有笑,或是面带愁容,众生百相,各不相同。
树下站着两人,男子身量欣长,女子亦是高挑,从二人相依之态可观出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一同来寺里上香拜佛的夫妇自有不少,却远不如这对打眼,盖因其容貌太过出众,引得人不由得往他们那处看去。二人似未察觉,只是一心一意的仰着头,看树上的红绸。
“记得是这个位置,怎么不见了?”叶榆反反复复的盯着上头的绸缎,企图找到他们的那一条。
陆问薇笑着道:“宝相寺那么多人,你瞧这连理树上都被包的满满当当,指不定早就盖在下头了。”
叶榆没找到俩人上次丢的绸缎,仰的久了脖子都酸了,他抬手揉了揉脖颈,对陆问薇道:“这树也不容易,被裹得不见天日。”
陆问薇抿唇轻笑,俩人拢在广袖中相握的手紧了紧。
“累不累?要不便寻了客房歇一歇?”
叶榆正待要说无事,一旁忽然走过来一青衣小僧。小僧生的眉宇清秀,目光纯澈,到俩人面前先是双手合十,弯腰一礼。随即对他们道:“两位施主,我们明藏大师有请……”
一丈四方之室却并不逼仄,反而只觉得简洁而清晰,室中是一方四角桌案,案前摆着几个蒲团,桌上唯有一只小巧而干净的香炉。屋中壁上悬着几幅字画,中有一张大字,书“宁静致远”。明藏大师手上绕一串檀木佛珠,正阖眸端坐在桌案前。
叶榆有些许惊讶,宝相寺从往是皇家寺庙,后来虽不拘泥于非皇室中人进,但往来也皆是权贵。香火鼎盛的宝相寺方丈,那是何等尊贵厉害的人物。这让叶榆想到了寺中金子浇铸出的佛像,便同样潜意识的认为宝相寺的方丈便应当如同那佛像一样,被包裹的金碧辉煌。然而事实上,方丈不过是个看起来很是和蔼简朴的老僧人罢了。
明藏大师手上的佛珠是简单的檀木,经过多年的拨弄变得光滑圆润的同时,也变得老旧色彩不均。身上的僧袍也只是同众多僧人一样,洗的有些泛了白。这让叶榆诧异的同时,心中自然也有些肃然起敬。明藏大师见两人进来,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叶榆看到那双眼睛不似普通老人的浑浊,反而是澄澈通明,宛如赤子。陆问薇松开了叶榆的手,双手合十对着明藏大师一礼。叶榆忙回过神来,有样学样的跟着见了礼。明藏大师倒是并未开口就满嘴佛偈,讲话处处机锋,只是让他们坐下。
陆问薇其实心下也有几分诧异,明藏大师颇负盛名,每年帝王祈福,开坛讲经,皆是由明藏大师出面。可以说便是今上也要敬上三分,又为何会忽然叫他们二人来此?
一旁的青衣小僧为叶榆和陆问薇二人奉茶,待两人接过后方才退至一旁。明藏大师目光扫在叶榆跟陆问薇身上,却是让俩人都忍不住有些恍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富贵皆由命,前世各修因,有人受持者,事事福禄深。欲知前世因,今生受着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明藏大师忽然开口诵了几句佛偈,随即看着两人道:“本非此间人,何来此间事?施主,你从哪里来?”
明藏大师一番话,让叶榆跟陆问薇两人手上皆是一顿,两人下意识相看一眼,心下皆是一片复杂之意。
叶榆心底颇为震惊,他不知道面前这位眼神澄明的老僧是真的得道者故而看出他的不同,还是偶然一语撩拨起他的心底事。陆问薇心下也是颇为所动,本非此间人,何来此间事……而她又是从哪里来的?
许久,叶榆再度一礼道:“大师,叶某携妻只从尘世来……”既然从尘世来,自然也要回尘世去,除此之外,不作他想。明藏大师但笑不语,许久拉过叶榆的手,有些粗粝的苍老指尖轻扣上他的脉。叶榆也不动,他不知道自己眼下是该惊,还是该喜,若是真能有人瞧出他的来历,那算是好事还是坏事?隐隐的也不禁萌生出几分激动来。
然而明藏大师并未在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转言道:“好久不见,施主何至于亏损至此?”
叶榆想了想,倒是不曾记得自己何时见过这位大师。见明藏大师相问,只是含糊回了几句。
“功名利禄,紫金绶带,何必被凡事所累?”
叶榆闻言只是摇头,他看了陆问薇一眼,见对方也正在看他,两人眼神相汇间一切便无须解释了。他本不为功名利禄,所求所得不过只是眼前人罢了。
有木鱼声从前面传来,声音悠远,带着声声低沉的诵经声。
明藏大师轻叹道:“施主本是福禄深厚,如今只观其气,也可窥见不妥。老衲非是危言耸听,施主当警醒,只怕如此下去,难得善终。”
陆问薇心下一沉,忍不住开口道:“大师,可有所解。”
明藏大师略微颔首道:“修其身,养其性,青灯伴,遁入空门,抛却俗世之物,心除杂念,如此方可渐渐延寿。”
叶榆宁可不得善终,也不愿意出家。抛却俗世?那都是他毕生所求,抛家弃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外面仍旧梵音声声,带着偶有几声清脆鸟鸣。
叶榆垂首看着手中的茶盏,只见上面的一枚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许久他才开口道:“大师好意,叶某心领了。只是……”他话还未完,袖口被陆问薇轻轻扯了扯。
明藏大师含笑道:“老衲并不强求,只是与施主颇有缘分,若是施主想明白了,自可来找老衲。”
待端茶送客后,叶榆同陆问薇两人这才从屋中出来。还不待走远,陆问薇便忙道:“夫君,刚才明藏大师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叶榆轻笑道:“这种道理可要不得,难不成你要把亲夫送来出家?”
陆问薇只是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夫君为何不在此留一段时间?明藏大师是得道高僧,这种机缘可遇不可求。既然大师说与夫君有缘,那单是留在这里,便是不遁入空门,只潜心随他修行一段时日有何不可?”她还没说完,就在叶榆脸上看到明显的失落神色,仿佛她说了什么绝情断义的话了一样。
陆问薇顿了顿,苦笑道:“又不是不要你回家了……做什么这个神态?”这种好像门前被主人丢弃的小土狗一样的表情,看的人心下不忍。
“不要,我要是不回家你跟玹儿怎么办。”叶榆不肯点头,他宁愿用有限的生命去陪老婆孩子,也不想遥遥相隔,在山上陪一群僧人修身养性。
陆问薇劝慰道:“夫君有所不知,明藏大师不仅仅在佛学上造诣极高,于医术上更是难得的妙手,便是太医署众都不能及。若是能跟在明藏大师身旁一段时日,于夫君身体自是大有益处。”
叶榆略微垂眸,看见陆问薇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这么久以来,为了自己的身体,她不少操劳。他一心只想着多陪陪妻子孩子,却忽略了他们的感受。
“好,我留下。”叶榆终是松了口,愿意留在宝相寺里。陆问薇眼睛里闪了闪,哪怕是一线希望,她都不会白白放弃。
于是自这日后,叶榆开始了无赖的“带发修行”,既不遁入空门成为佛家弟子,又每天跟在明藏大师左右,陪他吃斋念佛,钻研课业。起初心性难定,总想着下山去看看陆问薇和玹儿。后来渐渐地,便越发沉静下心来,虽是心头亦有百般思念,却不似从前,想到什么就恨不得马上走人了。琴棋书画,皆可修身养性,叶榆一项不通,便自己个儿瞎琢磨着学,一来二去,倒令他略懂略懂了。
果然如陆问薇所言,明藏大师确实是医术高明,虽然鲜少会让叶榆吃饭一样吃药,但偶尔施针后叶榆都能明显感到身体轻快几分。陆问薇每隔半月左右便会来看他,每回见到他后眼睛都充满了惊喜。这让叶榆越发坚定了好好在山上养好身体的念头,不辜负妻子一番苦心。
时待九月末,叶榆遇到了许久未见的九皇子。彼时他正蹲在苗圃里除草。听到有小沙弥来通告,这才直起身来。叶榆蹲着不显,待站起身,方才令人觉察到竟是相当高挑挺拔,跟前段日子的弱不胜衣相比,竟是格外有神采。听到身后有人喊他,便转身抬手摘下头上的斗笠。
九皇子差点没有认出来,叶榆身上不是锦缎华服,而是细麻交襟的衣裳。头上也没有任何冠玉,只似随意把长发束起,手里拿着花锄,挽着的袖口露出半截白生生的手臂,原本修长如玉的手指上沾染着泥土。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极其漂亮的脸来。若说很早之前,叶榆眉目带着几分浮媚,含笑便自有风流态度。那如今的叶榆则像是在佛家净池里走过一圈,满是清泠。
“叶大人受佛光庇荫这么久,还真是脱胎换骨了。”九皇子虽然话中打趣,但心下也是为叶榆高兴。上次见叶榆时,他还是面带病容,憔悴的厉害,如今一身粗布麻衣,却仍是掩盖不住他满面的好气色,竟是再不带一分病气。
叶榆将斗笠挂在一旁墙壁上,引着九皇子往屋里去,这是他暂住下的地方,十分干净且清幽。他随意洗了洗手,这才给九皇子倒了茶。
“殿下是刚刚随扈回来?可还顺利?”
九皇子接过茶道:“可不就是刚回来,听你夫人说如今你在宝相寺礼佛,还吓了爷一跳,当你看破红尘,要落发出家。”
叶榆摇头笑道:“我暂且还舍不得落落红尘,这辈子怕是没什么缘分出家了。”
“身体可好些了?前些日父皇还向我问起你眼下如何了。”九皇子问道。
叶榆点头回道:“已经大好了,我正想着再过两天便回去了,总不能一直在山上住下去。虽然是今上洪恩,让我可以静心休养。可满打满算,也有一年了,我想着这些日子就回去递牌子请求陛见。”
九皇子此来也是这个意思,皇上频频提到叶榆,若是一直这样不去任职,怕也不妥。叶榆如今病情渐好,自然最好不过。
待第二日,叶榆辞别了明藏大师后,这才回道阔别数月的家中。左手搂着妻子,右手抱着孩子,方才觉得这几个月竟是过得如梦一般那带着梵音和木鱼声,有着冉冉香火味道的地方竟是成了一段再也不会有的经历……
十月初,叶榆陛见后领职,官拜从二品散秩大臣,深的华兴帝宠信。树大招风,况且是这般年纪轻轻,众多言官虎视眈眈盯紧了朝中这颗最耀眼的新星。叶榆恪守本分,饶是如此仍是劳心劳神,方觉官场不易。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