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很难过。
越是见识过人山人海,越是经历过刀尖风霜,我便越会想起一个人。
但我不能后悔。
然后我发现,我把自己活成了他。
墨君发现,最近云衿子愈发的嗜杀。她平时总是安静地窝在那张太师椅上,姿势很奇怪,就好像躺在某个人的怀抱里。大多时候她都窝着,不跟他说话,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许任何人靠近。
只有在杀人的时候,她才会露出快活的笑意。
云衿子却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心情烦躁,总是忍不住想起一些不应该再想起的回忆。她拒绝去思考这种无法控制的回忆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明知道已经放弃的绝对再找不回来,可笑的是,她竟然拒绝不了。
所以很容易被一点点小事惹得火气大增。也许修炼的魔功有一部分原因,可更多的,云衿子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在杀死那个人后,才开始频繁想念起他。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寝食难安,还会下手吗?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还会毫不迟疑,那么冷酷地杀死他吗?
云衿子仍然会点头。那个时候的她拒绝不了复仇的诱惑,也许那人死了便死了,干脆利落的,只是他临死前要告诉她一句并不喜欢她,才让她铭记到现在。
她从太师椅里坐了起来,眼神彷徨地看着远方,恰巧一名杀手端茶上来,不小心把茶水弄洒了一点,云衿子一掌将他打到墙上重重落地,站起身,昂起下巴:“谁让你进来的。”
杀手吐出一口血来,充满恐惧的望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的云衿子,正在这时,听雨楼楼主出现,及时阻止云衿子:“姑娘!”
“怎么,你也不想活了?”
对上那双血眸,楼主连忙摇头道:“在下不敢,只是想问姑娘,姑娘答应我会杀死墨君,为何将墨君留在听雨楼这么久?”
云衿子并没有心虚,她在意的是另外一点:“你是在质疑我?”
又是一掌,便连武功高强的楼主也没能幸免,登时重伤。他露出悔恨的眼神,原以为凭借自己多年的江湖经验,能与这妖孽结盟,甚至将对方控制在手中,谁知道他完全低估了对方,如今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仅没能把云衿子控制住,还把墨君给招来了!
天知道他每天看到仇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样的感觉,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偏又技不如人,这种痛苦,还不如他永远找不到仇人踪迹。
对听雨楼楼主跟墨君之间的爱恨情仇,云衿子是不在意的,他们俩谁活谁死都跟她没关系,她心口的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具身体真的已经变成了怪物,即使被伤到要害,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自我痊愈。
那么为什么不能连心一起变成怪物呢?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既然人家说了没有喜欢她,自己又何必继续在意?
这一点让云衿子分外烦恼,她心情不好就很想发泄,没有什么比杀人更好的发泄办法了。
正在她要把这二人杀了的时候,墨君出现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隔开,甚至还抓住她一只手:“衿子。”
“你怎么又来了?”云衿子烦躁地看着他。“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墨君道:“我不能再让你错下去——”
“闭嘴!”云衿子最烦他说教,至于他立志于将自己带会仙人山,那便让他看看,如今这具身体里的云衿子,到底还是不是他想念的徒儿吧。“咱们来打个赌,看看是我杀的人多,还是你救的人多。”
说完,她一掌挥去,墨君还没反应过来,听雨楼楼主与那名杀手便被拍成了肉泥。
她骨子里透出的残忍与冷酷让墨君为之心惊,可他仍不愿她一错再错,云衿子却抢先一步离开听雨楼,墨君心中着急,连忙跟了上去。只是豹子却挡在了他面前。
这豹子是云衿子心爱之物,墨君又不杀生,所以费了一番功夫纠缠,可等到他在天剑门找到云衿子的时候,已是遍地尸山血海。
天剑门的弟子无一幸免,只有掌门、长老还有大弟子们一息尚存,只是看模样也都受了极重的伤,他到的时候,云衿子正掐着清浅的脖子。
见到墨君,云衿子露出诡谲的微笑,扭头对墨君道:“我想了许久,觉得终究是这人让我变成了今天这样,所以今日我来寻仇,墨君应该没有意见吧?”
顾清风咳出一口血来,还想要阻止云衿子:“不要……云姑娘,快住手,你不会想这么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咳咳、咳——”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呀。”云衿子摇头叹息。“为什么你们就看不透,我已经变了呢。”
早就说过了,她不想当好人。当好人只会被人践踏欺辱,生前苦难,死后也要跳下忘川,忍受千年吞噬孤寂折磨,换来一次机会。她不能错过,绝对不能错过!
墨君也好!顾清风也好!甚至是大王也好!谁都不能挡住她的路,谁都不能!云衿子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她仰天大笑,一直以来她都非常难过,为的不是墨君,不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只是为那个早已被她杀死的男人。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
那人死了,就再不会回来。
既然不会回来,她又何必想太多?只管达到自己的目的,别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她早做不了好人,更别提是牺牲自己拯救他人了!
清浅已经面色惨白发不出声音来,云衿子慢慢收拢五指,问墨君:“这可如何是好呢,墨君?是杀我,还是眼睁睁看着我杀她?”
墨君尚未回答,顾清风却看不下去,强撑着起身,仗剑朝云衿子刺来。云衿子躲都没躲,单手抓住他的剑身,眼睛慢慢地移到这人身上:“觉得我对你与众不同吗?”
顾清风摇头:“云姑娘,你快停手吧,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这才是正确的我。”云衿子说。“你喜欢的云衿子已经死了,再不会回来。既然你那么想念她,就一起去陪着她吧。”说完,稍稍一用力,便折断了顾清风的长剑,反手刺入他胸口。顾清风嘴里吐着血沫,抽搐着倒下,临死眼睛仍然望着云衿子,似乎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姑娘会变成这样一个大魔头。
清浅已经恐惧到体似筛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流着泪,心知今日自己是在劫难逃,此刻面临死亡,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怕死。褪去一切荣耀光环,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可是她心中止不住的害怕,仿佛站在万丈深渊面前,而万丈深渊也在回视着她。
当年云衿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跳下了悬崖?又是吃了多少苦才变成今天这样?
云衿子没有跟清浅废话,令人惊奇的是,她竟然没有杀死清浅,而是将她四肢折断,武功废去丢到一边,宛如扔一个废物。然后她慢慢从九阳殿正中的丹炉,一步步走上台阶,坐上了那个只有掌门人能坐的金碧辉煌的位子。
她试着像在听雨楼时那样躺下,但是她发现她再也不想躺下了,因为她心中再也没了迷惘。
她不会再想起那个男人了。
这个发现让云衿子很高兴。
远处传来豹子的咆哮,眨眼间,豹子便进了大殿,闪电般窜到云衿子身前,依恋地用脑袋蹭她的小腿。云衿子微微一笑,摸着豹子的头,跟它说:“喜欢吃人肉么?”
豹子呼噜一声。
“可是这些人的肉都又臭又硬,一点儿都不好吃。”云衿子说,嘴角笑意愈发深了。“你若是想吃,怕是只能吃我的肉了。”
豹子似乎也想起当年它食她肉的情景,不由得低下脑袋,云衿子低下头,在它耳边呢喃:“若是有朝一日我比你先死,你便将我吃了,骨头嚼碎,也好过飘零在这世间化为尘土。”
豹子低吼一声,仿佛是在抗拒这句话。云衿子又笑起来,这一次她的笑容是真心的。“怎么办呢,墨君,是杀我,还是看着我杀他们?”
她又问了一次,已经将身边的一名长老抓到面前,单手慢慢没入对方胸膛,作势要掏心。她有个问题一直都没搞清楚,世上有那么多人,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都是红色的?
所以她很喜欢挖人心,一颗一颗的挖,让她失望的是每个人的心都是红色。好人是,坏人也是。既然如此,好人与坏人有什么界限?她再不想去考虑这些问题了,她只想活得潇洒自在,这世上再也无人能束缚。
正义,道德,情感……这些东西她都不要,也不在乎。
墨君闭上眼睛,他慢慢地走近云衿子,道:“我不会杀你,更不会伤你。”
云衿子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他在靠近。“我只想带你回仙人山,衿子,放下这一切吧,若是你恨,杀了我便是,不要再迁怒旁人了。”
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将整片最脆弱的部位都暴露给了云衿子,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不知道是视死如归,还是笃定云衿子绝对不会伤害她。
所有幸存者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如果云衿子下不了手,那么今日天剑门就不会全军覆没,若是云衿子下得去手……不可能,她绝下不去手。
没人比清浅更清楚云衿子有多么爱慕墨君了。云衿子是可以义无反顾为墨君死的,她确信。所以当她看到墨君出现的时候就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和师父等人都有救了。
云衿子看着墨君,这个男人此刻和她靠得极近,一双如水般清冷的眼睛正凝视着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就算是被他抱在怀里,也是触摸不到这个男人的。
然后在清浅的尖叫声中,云衿子将匕首送入了墨君的胸膛。他慢慢地低下头,望向胸口没入的匕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知道是在问云衿子为什么,还是在问自己。
云衿子对他嫣然一笑,道:“我说不喜欢你了,是真的不喜欢你了,师父。”
她一共叫过他两声师父,一次是让他去给她洗裙子,一次是在杀他的时候。在墨君还未死去的时候,云衿子凑近他耳朵,轻声道:“师父,我不再需要你了。”
云衿子从来不曾想过回到过去。
所有人都算错了。
没有那令人感动的戏码,她不会下不去手,不会改邪归正,不会回头是岸。她身处遥远不见边际的忘川河中,早已遗忘了许多。既然墨君自己求死,她自然不会拒绝。
少了唯一能与自己抗衡的墨君,接下来还有谁能挡在她面前,成为她的绊脚石?
墨君双膝跪地,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云衿子没有兴趣去听。
清浅被吓疯了,她不住地摇头摇头再摇头,看到有人接近自己就大叫救命,然后在地上往前蹭。云衿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感觉十分快活。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只是为别人报仇,便如此快乐,若是报了自己的仇,那便是魂飞魄散她也不怕了。
天剑门最后只幸存一个活口,那就是清浅。
山脚下则多了一名疯疯癫癫的女乞丐,这女乞丐四肢不能行走,只能在地上爬行,靠人们施舍的粥水勉强过活。然而每当她看到白发之人,总会发出怪声怪气的大叫,然后拼命逃窜。有顽皮的小孩子头上顶着白布去吓她,她便尖声嚎叫,孩子们便发出清脆的笑声。
自此,天剑门从江湖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兴教派,这个教没有名字,江湖人都管它叫做魔教。
他们对什么都没兴趣,金钱、权势、地位……这些他们都不在乎。这里聚集了一群坏到极致的人,在这里,你可以释放你的本性。自相残杀可以,互相争斗可以,或者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去挑战教主的地位也随便你。
赢了你就得到一切,输了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死人遍地,为了避免有腐烂气息污染教主的鼻子,教中有人研制出了可以将人的骨肉瞬间分离腐蚀的药物,于是进了这座山,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无数斑斑白骨。
没有人有墓碑,没有人知道这些死人都是谁,这是魔鬼的天堂。
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吗?
传说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下,人类无法探索到的位置,有个神秘的地方,叫做地府。人死后,魂魄会被黑白无常勾走,然后他飘飘荡荡地来到地府,他眼前会出现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他脚下踩着鲜血一样颜色的泥土。
顺着这条路走,沿途会有鲜艳的彼岸花为你引路,你只要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在那里,据说又块因果石,因果石上会浮现你的前世今生,然后你越过刀山火海,披荆斩棘,来到忘川,踏上奈何桥。
有位姓孟的老婆婆会守在桥头,她有一个小小的铺子,煮着一口永远都在沸腾的锅。锅里的汤无色无味,可是当你喝下去,你会忘记一起,如同初生的婴儿。
然后就是新生的开始。
但云衿子知道并不是这样。
奈何桥其实不在地底,它存在于天与地之外的地方,桥上也没有老婆婆,孟婆是位年轻美丽的姑娘,每个人的孟婆汤味道都不一样,那是用你一生的眼泪与七情六欲熬成的汤,或苦或甜,没有人知道。
她坐在魔教的椅子上,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就不觉得有意思了。她知道有人想要拜她为师修炼魔功,但她并不打算教。
她甚至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自己能够活多久。这具身体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类,出现了某些小问题,导致云衿子的身体不会腐烂不会死去。
于是连带着女鬼无法离开。
她每天都坐在这里,看看远方,然后豹子会趴在她脚下,他们两人这样在一起,一等便是一生。
女鬼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浮在半空中,周围是一片虚无。
她醒来后,才慢慢降落。周身弥漫着看不清的厌恶,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奇怪之余,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摸向自己的腰间,查看那把匕首还在不在。只是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你是在找这个么?”
一个娇嫩软糯的声音传来,女鬼低下头,才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娃娃。她的唇瓣动了动,想起这是奈何桥上的孩子,此刻他手里正捧着那把很沉重的、镶满了宝石的昂贵匕首,微微歪着小脑袋,对她笑。
这孩子实在是生得可爱,又白嫩惹人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女鬼怔怔地看了几秒钟,才伸出手道:“能还给我么,谢谢。”
小娃娃嘻嘻一笑:“你不迷惘了吗?”
女鬼点点头。
“我来见你,是告诉你,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女鬼一愣。
“你已经完成了四个世界的任务,还有最后一个,只要不出问题,你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小娃娃顶着一张无敌可爱的小脸蛋装严肃。“第五个世界结束后我不会出现,而是会直接将你送回到你的世界,至于是到什么时候,那就看你的造化了。”这个是随机的,他都习惯了。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会重新活一次。”小娃娃把匕首举起来,他太矮,需要踮脚,偏偏他严肃的表情和动作很不搭,形成了一股可爱的反差萌,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对女鬼说道。“第五个世界你的记忆差不多会全部想起来。至于回到你的世界后,你是要复仇还是做什么,那都是你的自由,你可以任意做决定。”
“你刚才说有两个选择,第二个选择是什么?”女鬼问。
“第二个选择就是,你可以选择完成五个世界的任务后,复活一个人。”
复活……一个人。女鬼听了,睫毛颤了颤。“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小娃娃看着不大,倒是挺八卦的。“我一直看着呢,你不是一直想着那人么,既然这样,我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必须给你一个机会。”
“复活他,我就回不去了,是么?”女鬼喃喃地问。如果这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选择。她不再迷惘,是因为命令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人,可若是给她一个复活他的机会,她会做吗?
她想要一个答案。
“不,你仍然可以回去。”
女鬼瞪大眼睛。
可小娃娃接下来的话就让她咬紧了嘴唇:“回去是回去了,可是碍于你复活了一个人,你就不能报仇。也就是说,你必须任由你的仇人伤害你,再这样过一辈子,才行。”
女鬼面部肌肉抽动,良久,她轻笑:“你知道我会选择哪一个吗?”
“你现在不必告诉我。”小娃娃连忙摆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家主人说过,不能做赔本生意,但我们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给予你们这些有大功德的人一些机会。但你知道的,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点东西,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呢,是不是?”
“你大可以慢慢想,到了最后,你心中的想法就是答案。”
小娃娃又是对她灿烂一下,瞬间消失在女鬼面前。女鬼看着空旷的前方,心中波涛汹涌。
突然,她感到有些疼痛,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戳到了手指。其实魂体是没有血的,但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