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热的月份过去,漫天枯黄的秋季终于来了。
一大早就被雀儿从被窝里挖起来,冷空气灌进来,寻欢撑着胳膊打了个哆嗦。
几个小丫头捧着新裁的襦裙和绣花鞋,眼神亮晶晶的望着还迷迷糊糊不肯睁眼的人,在大丫鬟雀儿一个眼神下纷纷冲上前,扒寝衣的扒寝衣,穿短褂的穿短褂,一时之间忙的不可开交,纵使有再大的睡意也被恼清醒了。
“……你们小点声,头疼。”寻欢嘟囔了两句,机械式的抬起胳膊让丫鬟套衣服。
“姑娘清醒清醒,今天可是您及笄的日子,您应该开心点。”雀儿拧干帕子给她擦脸,清脆的声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算您不喜热闹不想大办,那咱们在自个儿府里给您办个及笄礼,您总不能再推拒了吧。”
寻欢用青盐洗了牙,被雀儿摁到梳妆台前开脸,“姑娘忍一忍,开了脸才好上妆。”
寻欢疼的龇牙咧嘴,等雀儿放下开脸的线,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皮都掉了一层。
抽着嘴角看着台面上花花绿绿的小罐子,寻欢伸手制止了雀儿的动作,“你放下,我自己来。”
“……姑娘?”雀儿有些懵,“姑娘会上妆?”
寻欢眼也不抬,润了脸就开始自行上妆。
一刻钟过去,雀儿看着自己面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只觉得它好像有些变化,但又好像没有。
可不管怎样,姑娘看上去越来越美了,是铁一般的事实。
只稍稍画了眉和内眼线,一层薄粉之上再晕染开稍许胭脂,寻欢放弃了唇纸,只用油膏滋润了唇部,再抹上一点胭脂,整个上妆过程已经完成。
妆容很淡,反正不见外人,衣裙也是浅色系,对寻欢来说已经足够了。
长到臀部的头发柔亮顺滑,雀儿一边给寻欢梳头发一边侧眼看,只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美。
整个北城,她还没有见过比自家姑娘还好看的,或许气韵稍盛,可她相信,姑娘的美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
选了一套轻巧又精致的头面,雀儿开始绾发。
这时,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道略略挺拔的身影瞬间蹿了进来。
“阿姐。”曲灯乖巧的叫了声,自发站到了寻欢身后,“我来给阿姐绾发,你们都下去吧。”
雀儿应了声,领着几个不敢抬头的小丫鬟退了出去。
寻欢把玩着一支玉钗,挑眉道:“到底是你的丫头还是我的丫头,一个个尽听你的话了。”
曲灯扶着寻欢的肩,笑眯眯的把脑袋凑到她跟前,“当然是阿姐的,我可不抢你的丫头,我有青竹伺候就够了。”
寻欢拍拍他的脑袋,一脸平静,“不是要给我绾发么,快些。”
曲灯笑而不语,打散雀儿梳了一半的发髻,神情专注,指间认真。
寻欢透过铜镜只能看到两道不甚清晰的身影,一坐一立,姿态却过分亲昵。
视线慢慢从铜镜上收回,寻欢摩挲着玉钗的顶端,将冰冷变成温热,才缓缓开口,“灯儿。”
曲灯轻轻“嗯”了下,而后继续全神贯注。
“我忽然忆起一些旧事。”不等曲灯回应,寻欢自顾自地说:“五年前我送你们回城之时,我记得路途中你曾跟……张叔学过绾发,那时候你好像才五岁吧,竟也学的像模像样的。”
以至于,在那之后时间里,除去上学的日子,每天的发髻都是他亲力亲为,故而前几天他缠着她说要给她梳及笄发时,她也没有半分拒绝之意。
她一及笄,他便也十一岁了。
无声轻叹,寻欢握着钗子的手松了松,“自今晚开始,你便一个人睡吧。我们都长大了,很多事都不太方便,这样下去总归不好。”
曲灯紧紧抿着嘴,不回应,不抗拒,倾身拿过她手上的玉钗插进发髻,才冷着一张小脸出声,“阿姐当真是这样想的?”
“自然。”寻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很好看,我很喜欢。”
曲灯扯了扯嘴角,眼角眉梢都是寒霜,“阿姐及笄了,也可以说亲了,所以,便觉得灯儿碍事了吗?”
寻欢眉心轻蹙,那丝笑意一点一点撤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曲灯固执的盯着她的眼睛,“我自然知道。阿姐不就是担心我影响了你的名声,怕自己亲事难寻吗?早前不提偏偏现在提,你就是在嫌弃我。”
寻欢霍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梳妆台上,“你就是这般想我的?我若是当真担心我的名声,五年前我就不会让你上我的榻!我宠你怜你,悉心教导你至今,就换来你一句我嫌弃你?你可真行啊曲公子。”
冷笑一声,寻欢三两下拆了发髻,气冲冲走到门口高呼,“雀儿,进来!”
雀儿心口一跳,战战兢兢推开门,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姑娘有何吩咐?”
“将房内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拿走!一根线都不准留!”寻欢刚吩咐完,就换来雀儿不明所以的一眼,“都……都拿走?”
“我只给你一刻钟。”
曲灯白着脸立在一边,看着下人轻手轻脚将他的东西一点一点搬走,分明才刚入秋,可他却觉得寒凉已入骨髓。
*
五年后。
“姑娘,您歇一歇吧,天气这么热,您不要又中暑了。”
寻欢嘴里含着一颗自制的薄荷糖,随意挥挥手,“等我看完这本账本再说。”
绿莺不敢说话,只好继续卖力的扇风。
一个时辰之后,寻欢伸了个懒腰,揉揉酸痛的肩膀,这才不紧不慢的合上账本,“走,我们回府。”
绿莺给门口的小厮递了个眼神,整理好伏案上的账本,随着寻欢一道出了门。
主仆俩走到主街上买了些小吃,刚一转身,就遇到了熟人。
“阿寻,好巧。”
寻欢正咬着一颗红薯丸子,听见声音抬头,吞下嘴里的半颗,脸上带笑,“确实很巧,周公子也来买吃食?”
夏日里穿的轻薄,草绿色的襦裙配上浅黄的轻纱外罩,长发分一半绾在脑后,只简单的插了两根玉钗,耳垂上是同色系的耳坠。
她俏生生的立在原地,随着她的抬手胸前也跟着起伏,阳光洒落在她外露的皮肤上,白的几乎发光。
周暮声的视线落在她泛着油光的红唇上,喉结滚动了两下,“家弟顽劣,我便来买些零嘴儿给他。”
寻欢把指间的另外半颗红薯丸子也吃下去,歪着脑袋想了想,周昱确实挺熊的,“那你可得多买一点。”
见她要走了,周暮声下意识拉住她的胳膊,“阿寻可否等我片刻,我有话想对你说。”
寻欢看了看天色,“绿莺,你先回去,顺带吩咐雀儿将酸梅汁煮上。”
“姑娘……”绿莺防备的看了眼周暮声,酸梅汁明明早就煮好了,可她也知道这是支开她的借口,“姑娘可要早些回来。”
寻欢颔首,挥手让她快走。
等周暮声买完零嘴,寻欢被晒的脸蛋通红。
“抱歉,我该让你去阴凉处等我的。”周暮声拉着她走到有阴影的地方,掏出帕子仔细的给她擦汗,眼里带着浓郁的疼惜。
寻欢不自在的退了两步,周暮声擦汗的手顿时一空。
左手提着一沓油纸包,右手捏紧了帕子,周暮声脸色有点难看,却也没多说什么。
寻欢低着头,脚尖踢着一块小石头,“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说吧。”
周暮声就这么看着她,视线从发顶落到她的脚尖,梗在心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人无声沉默着,半晌,寻欢一脚踩住小石头,开口,“立女户的事我已经上报府衙,文书也批下来了,宅子我也选好了,就在我生辰那日搬家,周公子有时间的话,可以过来吃一顿酒。”
周暮声愣愣的看着她一启一合的唇,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
“你,决定好了?”
“五年前就决定好了。”寻欢整整衣裙理理头发,面上一派坦然之色,“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出游计划在列,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归来,只望来日你我再遇之时,你已娇妻在身,子女满堂。”
周暮声惨然一笑,眼里的光芒慢慢熄灭,“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寻欢没有答话,拉开合适的距离,满目光华,“自由与我太过重要,你从周家分出来不也是为求自由。我无心婚事情爱,自然不想耽误旁人,立女户,与尘世遨游,乃是我毕生所愿。我将祝福送你,只愿你来日,一切都能得偿所愿。”
没有你,我又如何能够得偿所愿。
周暮声动了动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幼时相遇,他为了能早日从周家脱离,早起晚睡忙的脚不沾地,几乎完全将她忘却。
直至三年前,他做了曲灯的夫子,才又与她有所接触。说起来,立女户一事他还帮了不少忙,可又有谁知,他竟在不断接触她的过程中恋慕上她。
他一早就知道她心之所向,也从未阻止过,甚至,甚至还隐隐有些羡慕,羡慕她活的肆意洒脱。
他不知束缚自己脚步的究竟是何物,可现在站在她面前,听她诉说完自己的毕生渴求,他恍然间才明白,一直以来所束缚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她啊。
周暮声艰难的笑起来,眼里布满挣扎,“既然这是你最想要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做阻挡你脚步的人。”
“阿寻,我——”
“阿姐!”
身后一道低沉悦耳的呼唤传来,生生打断了周暮声的未尽之语。
他回头,就见自己门下最出色的弟子跑到他心悦之人面前,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恶毒的笑容,“老师提前离开书院便是来寻我阿姐的吗,难怪山长找不到你就对我们发脾气呢,原是我们承受了您的无妄之灾啊。”
说完就抱着寻欢的胳膊,摊开自己红肿的掌心,抱怨里夹杂着浓浓的委屈,“阿姐,山长打人好痛,你看!”
寻欢抬眼看了下周暮声,虽然没说话,可眼里的责怪却是明晃晃的。
用指尖碰了碰曲灯的手心,立马发出一声轻呼,寻欢低头轻轻吹了吹,心疼的说:“乖乖忍着,回家我给你上药。”
面前还未满十六岁的少年脸颊泛红,眉眼含墨,正软软的撒着娇,另一只胳膊还大胆的揽着她的腰。
分明比身侧的女子高出大半个头,却仍旧弯腰驼背地将脑袋搁在她肩窝,而那女子,却半点不觉得哪里不对,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周暮声望着眼前时常上演的这一幕,再对上少年递来的炫耀眼神,无声冷笑起来。
炫耀吧,好好的炫耀吧。
这样的日子,无限宠溺包容的日子,在不远的将来,定会随着她的离开尽数化为乌有。
已经没什么可争的了。
周暮声唇边的笑隐没在阴影深处,看了看温声软语安慰少年的女子,脚步一转,无声离去。
此时夜色将起,周暮声离开的背影在人群中格外萧索沉寂。
寻欢望了片刻,回过神,低声道:“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