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已经熟睡的阿福，秦罗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安静的退了出去，刚转过身就看到进门的张敏，就要开口。
张敏连忙示意其噤声，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径自向内去了。
来到床边，就这样静静伫立，垂眸看着眼前的睡颜，双眉紧蹙，小嘴紧抿，还有眼角晶莹的泪滴，都证明在梦中也不得安稳，正要伸手为他抚平忧愁，“啊！”一声惊呼，阿福直直的坐了起来，小脸上满是惊惶，张敏的手僵了一瞬，连忙坐下安抚。
“殿下，怎么了？可是梦魇了？”背心一阵阵温暖传来，阿福毫无焦点的迷蒙双眼渐渐清亮，看清了来人，一声不吭的投入张敏的怀抱。
“唉，殿下，心里有事就要说出来，不然会憋坏的，来，告诉老奴究竟出了何事？”将阿福推出怀抱，张敏认真的注视着他。
阿福仔细审视了一番，才缓缓开口，声音中还有刚醒的沙哑，“我刚才做梦，梦见张伴当你睡着了，就像娘亲一样，无论我怎么喊，你都不醒，我吓坏了，就醒了，张伴当，你这几天都去哪里了？我都看不到你，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张敏无语凝噎，已经过去了四日，留给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面对如此问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眼前受惊的孩子，将其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散乱柔软的乌发，“殿下，老奴怎么会舍得离开殿下？”
仍是令人心安的熟悉味道，阿福惊慌失措的心渐渐沉淀，小脸蹭了蹭张敏的衣襟，“张伴当，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快长大，到时候我就可以保护你，保护瑗姐姐，保护一切我想保护的人，你定要陪着我啊！”
声音缓缓低了下去，顷刻间竟又睡着了。
张敏哭笑不得，多么令人怜爱的孩子啊，弯身将他放回被中，细心的盖好，坐在一旁。
摩挲着如今仍是稚嫩的小脸，不知道长大后会是何模样？定然迷倒不少姑娘吧？
“殿下，原谅我，原谅我的食言，原谅我再不能陪伴你了，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低低絮语中隐藏着无尽的留恋，不舍，柔柔的回响在这空寂的寝殿，徒留一声叹息绕梁不绝。
推开窗，一袭湖蓝长衫的张敏凝立，望着院中的飞舞落英，出神的聆听着雨打屋檐的声声曼妙，“殿下这时应该在陪着太后用膳吧？会不会又撑住？”想起当日在清宁宫，芷汀变着花样的做美食，太后又一直劝，好几次都撑住，乖巧的孩子愣是出了宫才告诉自己，念及此嘴角牵起一抹温馨的弧度。
痛楚骤然侵袭，浅笑还未落下，就这样凝固在脸颊，细细感受，只怕前时的痛楚加起来也不及今日。
张敏双手抓住窗棂，指节泛白，青筋暴起，堪堪稳住了身形，只觉连呼吸都是痛的。
吃力拖着沉重的双腿，张敏一步一步的挪到床边，靠着床柱轻轻喘气，片刻又撑起身子将自己摔在床上。
费力的睁开双眼，望着床顶的幔帐，张敏只觉全身骨头都在痛着，手已经不知道摆在哪里，就这么凌乱的耷拉在床边。
时间到了么？
眼前是越来越模糊，不管是那些印象深刻的，时间流逝的，刻意遗忘的，还是快乐的，悲伤的，平淡的，温馨的，刻骨铭心的记忆片段，就这么走马灯似的一一浮现。
孱弱的总角小童背着简陋的包袱离开家乡，踏上未知的征程；辉煌的紫禁城中，角落里独自忍受惨烈痛楚的孤单少年；费尽心思站稳脚跟之后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胆。
回忆的片段到处充满着不安，惊慌，惨痛，整个画面都是压抑的灰。
突然间，画面变得明亮起来，张敏努力的看清，正是怀抱着婴孩的自己，满面泪，满眼笑。
接下来，小小的婴孩渐渐长大，会哭，会笑，会抱着你的脖子软软撒娇，会懂事的在你忙的时候安静坐在一边，会不停的问你些啼笑皆非的问题，直到你烦，会在知错的时候睁着无辜的大眼怯怯的望着你，会随时寻找你在不在，会不顾一切的冲进你的怀里，会牵着你的手一起迎接朝阳，会在你们一起数星星的时候困的睡着，会天真的说‘张伴当，有你陪着阿福真好！’
眼角的泪一滴一滴的滑落，尖锐的痛楚贯穿全身，眼前的幻象消失无踪，张敏虚弱的无力抵御，任由痛楚蔓延。
“孩子，谢谢你带给我这么多的美好，点亮我原本晦暗的生命，原谅我再也不能陪伴左右，只愿你这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珍······”
脑中回想起刚才和那个叫刘栋见面的情形，秦罗沉了脸，不对，事情透着古怪，不知为什么当自己提到张公公的时候，刘栋的面上闪过一丝痛楚，虽然他掩饰的很好，可如何逃得过自己的眼？
再想起这几日来张公公频繁外出，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赶着做似的，今早又将众人全部打发出去做活，连自己也被派出去联络这个叫刘栋的人。
不会出什么事吧？不安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着秦罗的心脏，挤得他喘不过气来，并且越来越紧，慌得秦罗不顾宫禁的跑了起来，冲回咸阳宫。
气喘吁吁的回来，望着满院的寂静，秦罗益发慌乱。
踉踉跄跄的来到张敏的房间，试探的问，“公公，您在里面么？”无人应答。
又叫了几声，仍是安静。
顾不得许多，秦罗不及脱下蓑衣就闯了进去，看着眼前的景象，呆住，手中的木盒滚落在地也未发觉。
只见床上的张敏圆睁着双眼，眼角还有未落的泪，面色灰白，已然气绝身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前两天还好好的啊？”秦罗低语，不敢置信，连退几步，转身就冲了出去。
怀恩看着眼前的公文，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烦得很，丢下笔，在屋子里不停踱步。
“公公，公公，大事不好了！”秦罗惊慌的喊声传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浮起，怀恩忙走向门口，刚打开门，就看到粗喘着气的秦罗。
“公公，张公公他，他······”
不及秦罗说完，怀恩就冲将出去，身后的秦罗连忙追上。
一路狂奔的来到张敏的房间，怀恩放轻了脚步，望着洞开的门扇，深吸口气，跨了进去。
看清了室内情景，怀恩一个趔趄，就要跌倒，被身后的秦罗扶住。
站直身子，怀恩来到床边，颤抖的手抚上张敏的脸庞，圆睁的双眼终于阖上，语音哽咽，“老友，一路好走！”
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怀恩转身，“你去通知陛下，千万不要让殿下知晓，之后赶紧回来。”
秦罗重整情绪，颔首领命。
清宁宫
看着眼前菜色丰富的膳食，阿福加了几筷子浅尝辄止，就再也吃不下了。
回首看了看身后，空荡荡一片，小小的眉头皱的死紧。今儿一早张伴当就说了自己有事情要做，就没有陪伴中自己来清宁宫，也将秦罗派了出去，自己只带了一些小宫人来到祖母的寝宫，菜比之前自己吃过的还要更加精致，可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下咽，看着身后的空寂，阿福心跳的厉害。
身旁的周太后看见自从进门就一直蹙着眉的阿福此刻毫无食欲，自从进门就一直蹙着的眉头更加紧皱，也放下了筷子，“怎么了阿福？是不合口味么？祖母看你一直皱着眉头，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阿福抬头，“祖母，阿福吃饱了，宫里还有些事情，我想现在回去呢。”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阿福现在就想回到寝宫，见到张敏。
“不是有张敏在的么？你小小年纪操心那些做什么？”看着仍是瘦弱的孙子，周太后满含关切。
”祖母，阿福已经长大了，是要学着上手了，祖母您原谅阿福这次，以后我再来陪您用膳。”
说完不等周太后反应，阿福就跳下了凳子，匆匆的行了个礼就向门口走去。周太后愣怔片刻，不知为何平日里乖巧识礼的孙子今日就这么走了，也太匆忙了些。
和一旁的芷汀对视一眼，周太后摇头苦笑，只能等下次再说了，示意芷汀将饭菜撤了下去。清宁宫又恢复了安静。
没想到刚出宫门，秦罗就看到了阿福的仪仗，本想躲避，然而来不及了，阿福已经看到了他。
秦罗无法，只得上前大声行礼，“秦罗叩见殿下！”
屋中的怀恩听到，手下动作一顿，有些慌张。
“起来吧，你办你的事去，我要去看张伴当！”挥手让秦罗起身，阿福并不在意就要往里走。
秦罗移步上前，“殿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福歪头，看着这个之前从不多话的人，怪异，怎么都透着一股怪异。
“我要看张伴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先退下！”阿福绕过他径自踏进宫门。
这下坏了，不知道怀恩公公要如何做？一路上仍是尽力的拦截，奈何阿福铁了心的不搭理，走到门口的时候，怀恩出来了。
“殿下，您万金之体如何来到这下人的地方？”
“我要见张伴当！”对于怀恩的隐隐指责并不回答，阿福说完就要往里冲。
怀恩忙上前，“殿下，身为皇子，怎如此莽撞？”挡住了去路。
“怀恩公公，我知道了，我知错！”阿福躬身认错，趁着怀恩松气的瞬间从缝隙中穿了进去。
怀恩一愣，怎么会这样？立即回神，看着也要跟着进去的秦罗，示意其止步，自己转身进去了。
阿福看着床上的身形，一片湖蓝，就那么躺着，连自己进来都未曾发觉。脚下一顿，仍是来到了床边，看着面色灰白，双眼紧闭却嘴角含笑的张敏，阿福伸出了小手，轻轻的抚摸着。
“殿下，这······”
抬手止住了怀恩的话，阿福挥手示意其下去。
注视着阿福的背影好一会，怀恩无奈的叹了口气，“殿下，您有何吩咐随时传唤，老奴就在门外！”言罢转身离去了。
身后的关门声清晰的传进阿福的耳中。
就在踏进门的那一刹那，阿福已然心跳如鼓，待看到床上动也不动的张敏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做的那个梦，梦中，张敏也是这样动也不动，任凭怎么叫都不行，，梦里的他突然明了，张伴当和娘亲一样，也永远的离开了自己。
当眼前的景象和梦境重叠，阿福回过神来，这是真的啊，张伴当如同梦里一般，真的离开了自己。
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平静，他以为自己会嚎啕痛哭的，可是，没有，没有落泪，没有大哭，只是镇定的遣走了其他人。
阿福来不及脱鞋，爬上了床，将自己小小的身子卧在张敏已经僵硬的怀中，抓起他的手搂住自己，将脸埋进了冰冷的胸膛。
感觉不到身下的温度，阵阵寒意透过衣襟包围着阿福，他却浑然不觉。也许当娘亲离开以后，自己的心中已经做好了失去的准备，所以现在才能够平静的面对张伴当的食言离去吧，阿福心中如是想。
此刻的他只是如同平日一般问着张敏，可是眼中的泪却一点一滴滑落，浸湿了张敏的蓝色衣襟。
“张伴当，你说过你要陪着我的，你怎么可以食言？食言会变成胖子的，你难道不怕么？”
“娘亲走了，现在连你也走了，阿福就这么讨人厌么？”
“你说过要让我坚强的，可是连你也走了，我要如何坚强？”
一声声低语，一道道追问，只是再也无人应答。
门外的秦罗看着心神不定的怀恩，现在也无法分清此刻心中想念，愣愣开口，“公公，你说殿下他会不会受不住啊？”
“咱家怎么会知道？”没好气的回了一声，怀恩仍是不停步，间歇抬起头看看紧闭的门，附耳上去却寂静如常。
不管了，必须要进去，再这么下去出了乱子可就不好了。
手已经在门上，就要用力，“吱”的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阿福低垂着头，轻声询问“怀恩公公，张伴当是怎么走的？”
怀恩放下手，退后一步，躬身，想要看清阿福的脸色，奈何无法得见，低声回答，“殿下，老奴也并不知晓，还有待查证。”
“哦，如此，你前去通报吧！我就先回去了。”仍不抬头，吩咐了之后也不等怀恩回答，就直直的向着院外走去。
在即将跨出的刹那，阿福终于回首遥望，“张伴当，我会好好长大，变得坚强，再也不失去我所爱之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悲伤的院落。
“是，老奴领命！”留下怀恩和秦罗面面相觑，“还不快追上去？”踢了秦罗一脚，怀恩怒瞪着眼前不开窍的人。
“哦，小的这就去！”看着一脸煞气的怀恩，秦罗追了出去。
“没想到殿下竟是如此反应，老友，希望你的愿望可以成真吧！”
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怀恩深邃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帘，落在了遥远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