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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第五章(下)(续1)(1 / 1)

穿金边白袍的老年男子说:“你们还记不记得03年8月在耶路撒冷发生的自-杀式爆-炸事件?那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不少客人都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大家回想起了那次爆炸事件,它造成至少20名以色列人死亡,100多人受伤,死伤者当中还有很多随父母祈祷归来的儿童。一个满脸青胡子茬的中年男子笑着说:“那次爆炸可把以色列人给炸惨了,真痛快!该多来几次。”

利亚德听到中年男子的话,摇摇头,说:“我可不觉得痛快。”中年男子说:“当然痛快!我们的英雄带给他们的恐惧,足够让他们作上十年的恶梦。”利亚德说:“他们袭击的是平民,算什么英雄?冤有头债有主,那些孩子是害我们的人吗?你有没有想过死者的家属?那些家属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任何一个人,只要稍微想象一下自己的亲人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样子,就不难体会到那些家属的痛苦。虽然他们是以色列人,但我还是要为他们难过。”

一个嗓音浑厚的亲戚说:“是有点儿残忍,不过,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以色列人害怕我们,才能保护我们巴勒斯坦人不受他们的伤害。不要忘了,我们被炸死的儿童要比他们多得多。”利亚德摆摆手,说:“这不是理由。就算我们要报仇,那也应该是在战场上杀死他们的士兵。这些人弹不攻击士兵,却去攻击平民,只能说明他们怯懦无能。”穿金边白袍的老年男子厉声喝道:“不许你这样说我们的勇士!”利亚德脸一红,说:“我也不愿意这样说,可是,他们这样做,还配得上被称为勇士吗?他们带着*偷偷摸摸走进人群,向那些毫无防范之心的老百姓和孩子们下手,这难道还不够卑鄙吗?屠杀平民是绝对不可容忍的罪恶!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应该把袭击平民当作一种战术来运用。尽管我也是巴勒斯坦人,但我还是要这样说,因为这样说才公道。《古兰经》教导我们要正直、要公道、要善良,要和坏人不一样。我们不能和坏人走同一条路。”

那嗓音浑厚的亲戚说:“道理大家都懂,这也是不得己!我们的力量太弱小了,不可能和以色列军队在战场上摆开阵式,面对面的撕杀,我们只能进行非对称的作战。”利亚德问:“非对称作战也包括对平民的恐怖袭击吗?”嗓音浑厚的亲戚脖子一梗,说:“迫不得已时,当然可以!不这样我们就无法阻止以敌人的侵略和欺凌。”利亚德摇摇头,说:“搞这种人弹袭击是非常愚蠢的,它不但不能阻止以色列人的侵略,反而会刺激他们加倍地迫害我们,会有十倍、百倍数量的巴勒斯坦老百姓因此而遭到报复。我们不该只图一时的快意,却无视其他人的苦难。”大舅穆罕默德冷哼了一声,问利亚德:“谁的苦难?”利亚德亢声说道:“被人弹袭击的以色列人的苦难,遭到以色列人报复的无数巴勒斯坦同胞的苦难!”

一位长花白胡子的亲戚有些哀伤地说道:“我们确实打不过以色列。我们*世界的国家曾经很团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国家现在团结得像一把豆子......我们得认清这一点。不能再打了。阿巴斯说过,‘巴勒斯坦人只有从谈判桌上才有希望重新获得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我非常赞同他的话。”另一个手握念珠的亲戚立刻激动地反驳:“我们巴勒斯坦人的血就像地中海的海水一样,永远也不会流光!我们为什么能够取得加沙--杰里科自治?是因为我们坚持了武装斗争!唯有武装斗争才能开启希望之门,唯有鲜血才能洗尽敌人脑中的幻想!”他的讲话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但同时也招来了一些冷嘲热讽。

利亚德向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说:“你错了!我佩服你的勇气和坚持斗争的精神,但是,只要有一半的巴勒斯坦人像你这样想,整个巴勒斯坦就会生灵涂炭!我们需要利用的,不是AK-47,而是国际舆论;不是卡桑火箭,而是大国的支持。用武力和以色列作斗争,就算侥幸在一次战斗中取胜,也只会让巴勒斯坦陷入更深的苦难,因为以色列人有能力十倍百倍地报复,而国际社会在厌倦之后就会撒手不管。诸位,国际社会迟早会厌倦这一切,而且,他们会更快地厌倦那些极端的行为。我们应该做的,决不是开战,而是获取国际舆论和大国的支持,同时,放弃不切实际的要求,宁可作出让步也要尽快建国!”

利亚德停下来喘了口气,继续说:“做出让步会让我们暂时失去一些利益。但当我们变得更强大时,一切暂时放弃的东西都可以重新夺回来。尽早建国,是我们当前唯一正确的选择!建国将为我们的民族解放事业提供一个更高的平台,让我们获得更广泛的支持。当然,我们要继续保持斗争的姿态,但这不是为了要在战场上杀死以色列人,而是为了提醒他们,我们会坚持不懈地反抗,也是为了让国际社会不忘记我们的存在和我们的苦难。”

艾里雅娜用惊讶的目光望着父亲。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垂着头,不吭声,有外人的时候常常会往后面缩,真想不到,他今天竟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侃侃而谈,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这时,一个亲戚说道:“美国人不会同意我们建国,而没有美国那一票,我们就没法建国。另外,我们的经济非常依赖以色列,以色列不点头,实际上我们也没法建国。这些都是事实吧。”利亚德坚定地说:“是事实不假,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该努力寻求世界各国的同情和支持。这件事情应该用比过去多十倍、多百倍的力气去做,应该集中全部国力去做。当全世界都支持巴勒斯坦建国时,即使美国和以色列继续反对,他们孤立的声音也会被忽略掉,巴勒斯坦建国将成为新的事实!当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在巴勒斯坦设立大使馆的时候,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再反对,再破坏,就是与全世界为敌了,那时连他们的人民都会站出来反对他们。他们最终会被迫放弃原有策略,他们的大使将乘着末班车来巴勒斯坦递交国书!”

利亚德的讲话赢得了一片喝彩声,有几个亲戚专门走过来向利亚德握手致意,一些不相识的亲戚纷纷向旁人打听他的身份。利亚德忽然间获得了这么多的敬意,着实有些猝不及防,显得十分腼腆,就像一条在溶洞深处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鱼忽然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一时难以适应。

那个胖胖的亲戚说:“我赞成利亚德的话,进行战争永远看不到希望。我原先一直以为中东和平路线图(2002年6月,美国提出了一个中东和平计划。美国、俄罗斯、欧盟、联合国的代表以此为基础,拟定了一个实现中东和平的计划,即中东和平“路线图”计划。2003年9月,由于巴以双方停止和谈,该计划被搁置)能为巴勒斯坦带来最终的和平,但现在看来,路线图恐怕已经彻底作废了。我们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新的和平计划。”长花白胡子的亲戚说:“要想有新的而且能够实现的和平计划,就必须得大国的帮助。我们应该与那些想要在中东发挥影响力的大国合作,和它们结盟,我看,这是我们以后对抗以色列的唯一途径。”

穿金边白袍的老年男子厉声反驳:“幼稚!你年纪不小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幼稚!咱们中东长期动荡的根源是什么?就是那些大国的干涉。是它们的干涉才导致了中东地区的长期动荡,而这种动荡局面又能为它们提供许多机会,有利于它们获取对中东的控制权,从而获取石油利益和战略利益。这些大国既不希望冲突太激烈以至于失控,也绝不会希望冲突消失------那样它们就无利可图了。就像煎牛排,煎到五六分熟的时候最好吃,而我们中东就是大国盘子里那块五六分熟的煎牛排!诸位,投靠大国只会引火烧身,我们会吃更大的亏,我们决不能作大国的棋子!”

一个艾里雅娜不认识的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站起来高声说道:“战斗是唯一正确的选择!纵观世界历史,每一场战争,大都是邪恶的一方挑起冲突、占据优势,而正义一方最终获胜。因此,我们并没有理由畏惧战争,因为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我们必将取得胜利!”年轻人说话时胀红了脸,声音略带颤抖,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尝试在众人面前演讲。他虽然鼓足了勇气,却仍然难掩慌乱的神色,言辞也显得生涩空洞。艾里雅娜看着他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暗暗为他担心,又有点儿替他害臊。她想,自己跟着乌姆到处做动员,也经常在众人面前单独发表讲话,怎么从来就没有感到紧张过?可能是因为自己讲的话都是从乌姆那儿听来的,所以根本不担心会有差错,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只是把乌姆的话背诵出来,从来没有考虑过听众的反应。但无论如何,自己的表现要比这个男孩子强得多。她心中跃跃欲试,很想走到这帮长辈亲戚面前一展口才。

那个年轻人还想继续讲下去,大舅穆罕默德撇了撇嘴角,冷冷地打断了他:“小家伙,不要随便谈什么正义,国家之间的关系你根本就不懂。我告诉你,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与丛林里各种野兽之间的关系完全相同,两者都遵循同一部丛林法则。只不过,国家总是会用正义的羽毛打扮自己,而野兽不屑为之,但它们都会血淋淋地把猎物撕碎了吃掉。说到底,每个国家都在全力追求本国利益的最大化,因此也就企图最大化的掠夺别国的利益。这种争夺,与禽兽之间为争抢食物和领地而进行的撕杀毫无区别。可以说,国家之争,即是禽兽之争。”穆罕默德看了一眼窘迫的年轻人,继续满脸嘲讽地说道:“至于正义,我告诉你,现实不是童话,正义的一方未必能够最终获胜,败得一蹋糊涂的多的是。而且,在大多数时候,正义和邪恶,只不过是政治家们按照各自的立场贴出去的标签,比如,支持一个武装组织,就说它是追求自由、反抗暴政的起-义军,若反对它,就说它是恐怖组织。小家伙,你还是多读点儿书,多动动脑筋,别尽说大话。什么纵观历史,我还没有纵观过呢!你才几岁啊?”

穆罕默德往嘴里塞进一小块蛋糕,“啪哒啪哒”嚼着继续说道:“小家伙,记住啰,强者挨骂,弱者挨打,这才是真理。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美国,无论它怎么做,无论它做还是不做,总会有国家振振有辞地骂它。又比如我们巴勒斯坦,因为弱小,我们再有道理也总是受欺负。”利亚德对穆罕默德说:“但正义终究是存在的,不能.....”穆罕默德不屑一顾地扭过头去,没听利亚德的话。

第三轮甜点端了上来,众人大饱口福,纷纷称赞大舅家的厨子功夫了得,表姨穆娜更是对厨子的手艺大加恭维,然后抓住机会,把克里麦大舅妈捐献一万美元麦米钱的事迹又当众夸耀了一番,再次引来亲戚们的连声赞叹。

大舅家的聚会结束了,利亚德全家人也告辞回家了。艾里雅娜对这次聚会还是挺满意的,亲戚之间相处融洽,自己还吃到了一种非常好吃的金黄色菱形糕点,尤其是父亲那出人意料的精彩表现,让她颇感骄傲。不过,有两件事让艾里雅娜始终有些不快。一是每当有新客人来的时候,大舅妈和表姨好像总是忘了介绍利亚德一家;二是在花厅里,克里麦大舅妈谈到朋友家新买的一台索尼彩电时说过的话。当时,她对大家讲那台彩电又大又薄、色彩艳丽等优点,然后说自己一定要买一台,还劝她身边的几个亲戚都买一台。当她转头看到阿迪莱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至于你们家嘛,肯定是买不起的。”

克里麦大舅妈说的是大实话,这种电视机艾里雅娜全家不吃不喝攒三年的钱估计也买不起。但她把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却让人感到有些难堪。大舅妈不会不知道这话会让人难堪,但她根本不在乎,这让艾里雅娜心里十分不满。

大舅妈对利亚德家的帮助很大,利亚德全家十分感念这份恩情,但也因此总是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艾里雅娜据此认为,穷亲戚应该尽量不接受其他亲戚的帮助。有很多人会认为,亲戚帮亲戚是很自然的、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坦然接受亲戚的帮助并心怀感激、力图报答。然而,某些提供帮助的亲戚却不会这么想,他们认为,这种帮助是他们对穷亲戚的施舍------这是艾里雅娜绝对无法接受的。这些人还从此以恩人自居,感到自己拥有对受其帮助的穷亲戚指手划脚的权力,而穷亲戚因为欠着对方,不得不对其无礼言行一忍再忍。在这些人的眼中,穷亲戚试图报答的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讨好他们,以便将来继续从他们那儿获取好处。艾里雅娜觉得,这种想法非常侮辱人。

艾里雅娜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她难以忍受亲戚的蔑视。而且,艾里雅娜很早就发现,来自亲戚的蔑视所具有的杀伤力要比来自外人的强得多。她明白,这是因为亲戚在人们心目中天然地占据了一个位置,因此,人们本能地重视亲戚的态度,而且,人们在心理上往往对亲戚没有太多的戒备,这就导致亲戚的蔑视常常能够在其心头轻易地划出伤口。艾里雅娜不愿再想这些事情,她长长地吹出一口气,开始思考乌姆布置给她的新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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