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七夕。
林安一不小心着了道,不得不答应猎户,打算学吹箫之技。
虽然他觉得他学得吹箫,大约不是猎户想的那个“箫”,但是,谁让他“小”呢?谁让他整日苦读诗书,根本听不懂呢?
因此林安权作不知那件事,只和师父刘夫子报备一声,说了要学箫一事。
刘夫子是真正的正派人士,闻言缕须想了一会,便给林安推荐了顾夫子,让林安去跟顾夫子学箫,还道顾夫子夫妻二人,在音律方面都颇为精通,若是林安有法子让顾太太出山,请她教一教婉姐儿和姝姐儿音律和学问,那自是更好不过。
刘夫子为林安两个妹子取得名字,正是林婉和林姝。只是这两个名字除了刘夫子夫妻会叫,寻常连林安都习惯了唤大丫二丫……
林安眼睛亮了亮,便应了下来。
且不提二丫,大丫如果真的嫁到了张家,能多学一点,当然还是好的。
刘夫子照旧检查了林安的功课,见林安这段时间很是用功,这才放心。
可是林安却没那么早放心。
“师父,单单是华阳县附近,自从前一年的冬雪停下,数月以来,只下了一场小雨。”林安面有忧色,“又有烈阳高照,每日闷热,却又不下雨。井里的水位似有下降,穿过林家村的河水水流也越发小,前几日,小河中游的村子还把河流给堵了。我也令人去看过周遭村子里的情形,周遭村子里,有河流穿过的还好些,地里的粮食总算能勉强成活。可是那些只靠井水过活的村子,已经为了争水,打过好几场,听说还有人在争水时死在当场。”
林安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果老天爷再这样干旱下去,始终不肯下雨,那么今年定是要大旱。
而大旱的后果……
刘夫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本朝邸报管得相对宽松,但凡有功名之人,都可以凭“读书人”的身份去购买。
刘夫子和林安都不缺钱,两人都是定期去买,因此对全国的情形知道的倒是不少。
刘夫子教过不少学生。那些学生里十个里总有那么一个记挂着刘夫子,每一两个月写一次信,因此刘夫子知道的比林安还要多一些。
“北旱南涝,却不知老天爷为何不肯公平一些。”刘夫子说罢,眉心拧得更紧,“咱们这边旱,敕拉一族那边更旱,敕拉一族最近接连犯境,朝廷那边,本就对敕拉一族不满。又有主站一派,言道敕拉一族缺粮,人和畜生都吃不饱,人马皆瘦,当是进攻草原,一举拿下敕拉一族的好机会。全然不顾穷寇莫追之道,还怂恿陛下令太子殿下代驾亲征,以定军心。”
林安抿唇不语。
“出征打仗,一要兵士,二要将才,三要钱粮,”刘夫子甚至不忍再说下去,“今年秋收,怕是还要加税。”
只有加税还是最好的结果。因为打仗还缺人,如果到时候打仗打急了,临时征兵,也不足为奇。
到时候百姓家里好不容种出来的粮食被拉走大半,家里的顶梁柱再被拉走了……刘夫子也好,林安也好,竟都无法想象那时的悲剧。
且,二人若无功名,与普通百姓,又有何异?
“若到时真的如此,”林安慢慢道,“那学生便再多置些田地。”
大不了他自己不收税,只交朝廷的那部分税,剩下来的粮食,好歹让人活着撑到大旱结束。
刘夫子拍了拍林安的瘦弱的肩膀,没有说话。
即便有了秀才功名,他们所能做的,依然很少。
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一旦他们学着有些人家开始施粥救济百姓,那么接下来,他们就会被县衙和州府盯上,请他们去“捐银”,帮朝廷渡过难关;如果仅仅如此,那还是好的,若是被一些地方跑来的大批流民盯上,那些流民见他们只是小小秀才,又无甚根基,真的舍了命,来抢他们的东西,取他们的性命,也未可知。
人心,从来难测。
林安家里有三个弟妹,他还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想法,还想着要和猎户做一辈子的狗男男,因此就算将来要出手帮人,也定会谨慎再谨慎,唯恐为自家招了祸事。
刘夫子见林安谨慎,便也不再说什么。其实在刘夫子看来,一旦百姓乱了,县城比乡间更为安全。林安兄妹几个若能来县城最好。
可是林安孝期未过,常常撇下乡下的母亲棺木,反而住在县城……将来却有可能成为旁人攻歼他的把柄。因此刘夫子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让林安谨慎,帮人可以,但万万注意,不可太过招人眼睛。
林安颔首称是。
回到林家村,林安就去找了顾夫子和顾太太,将想要两个妹妹跟着顾太太读书学音律的想法说了。
顾太太和顾夫子对视一眼,道:“这却是好事,我愿意去林府教导你两个妹子。”
林安一怔,忙道:“天地君亲师,师恩贵重,我两个妹子要跟你学习,自然是要上门来,如何能让您过去?这却是不好。”
顾太太眉眼慈爱,道:“这件事原本也不该瞒着安哥儿的。安哥儿或许不知,大旱之下,学堂里来读书的学生都少了三分之一。剩下肯来的学生里,还有一半是吃不饱饭的。我和外子虽然也想帮着学堂的学生,可到底钱财有限,现下安哥儿既来请我去教导两个妹子,我又闲来无事,能去讨一份束脩,教你妹子一些大家子的规矩仪态、读书弹琴明理、掌家之事,回来补贴学堂的学生,让他们每日早上能喝上一碗粥,垫垫肚子,那也是好的。”
顾太太未曾嫁给顾夫子前,也曾是官家小姐,只不过可惜是原配之女,后被继母算计,才不得已嫁给顾夫子。但是寻常官家小姐都会的事情,她也都能来教给林大丫林二丫二人。
林安原本就是想给顾太太束脩的,现下顾太太主动说除了音律之外,还愿意教两个妹子更多的东西——而那些东西还不是寻常人能请到人来学的,当下大喜。
“如此,多谢女夫子了。”林安起身,深揖一礼,被顾太太扶起来后,又道,“顾太太想要补贴村子里的孩童,林安也愿为此出一份力,所以……”
林安想了想,道:“林安便给顾太太每月十只活鸡,十只活兔,三十个鸡蛋,还有四两银子的束脩,顾太太以为如何?”
现下的情形,粮食和肉禽都贵,林安开的价钱,已算是很好。
顾太太看了顾夫子一眼,顾夫子道:“四两银子太多,二两足矣。”
林安道:“若太太只教我妹子读书学音律,二两银子或许足矣。可太太还要教我妹子旁的东西,这些哪里足够?还请二位切莫推脱。”
如此推让一番,顾夫子夫妇才同意了林安说的束脩。
林安说完两个妹子的事情,又道想将林平和秦茂也送到顾夫子这里来。
虽然他也能继续教导两人,但在这古代生存越久,林安越发觉得没有功名,没有权利,在这古代就是没有人权。纵使是活着,却也要提心吊胆,因此他越发的想要在科举路上越走越远。
下一次的大考,他一定要参加。进士或许还考不上,但是举人身份,他是一定要得到的。
有了举人身份,再给林大丫陪送大笔的嫁妆,到时就算真的要把林大丫嫁给几代单传的张家,林安也能放心不少。
因此把两个小的每天送到顾夫子的学堂,林大丫两个则交给顾太太,林安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
不等猎户高兴,就见林安已然把多出来的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
猎户:“……”
好在猎户家装了玻璃,林安想读书,更喜欢明亮的地方,因此大半时间,都扎根在了猎户家。
扎根到了猎户眼前。
这才让猎户心中高兴了几分。
七月十五鬼节,秦茂生辰,当夜开始下雨。
大雨接连下到了七月十七晌午。
田地喝饱了水,庄稼终于精神了起来。
河水水流也变大了一些,井水水位开始上升。
村子里的人都高兴地不得了。
转眼就过了中秋,秋收开始。
虽然今年的收成比往年是差了不少,但是,倒也足够交了税,饱饱的吃上一年了。
当然,前提是,朝廷没有再加税。
八月底,地里的粮食都收了上来,县衙开始挨个村子跑,拿着一张告示,把村子里人都召集过来,开始念。
“……敕拉一族,辱我国境,当除之……然但凡兴兵,皆要钱粮……大好男儿保家卫国,百姓税赋自然当加,以令将士无忧,铲除敕拉一族……”
林家村的村民,全都傻住了。
今年的收成差成这样,可是,朝廷却要加税赋。
加了三分之一,还是只要粮,不要钱。
晴天霹雳。
“俺的娘哎,到底还让不让俺活啊?多交三分之一,俺们家孩子这么多,哪里还能养得起啊?”
不知谁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随即上了年龄的男女都开始哀嚎起来。
怎么活?
怎么过?
他们从年前下雪的时候就开始担心,一气儿担心到秋收,老天爷总算是下了两场雨,让他们把能勉强活着的粮食给收上来了。
结果呢?
北旱南涝,天灾害人。
朝廷……还要加税!
“怎么活?我都这把年纪了,干脆死了算了,还能少吃点粮食,少交点人头税,让俺几个大孙子好能活下来!”
“卖闺女!必须卖闺女!赔钱货,不卖怎么活?”
“你卖闺女就能活,俺们家就算把俺们一家子都卖了,都活不下去!”
“死老天不让人活啊!”
……
林安站在那里,默默看着。
县衙的衙役听了半晌,不耐烦了,毫不客气的踹开了一个大娘,大声斥道:“喊什么喊?哭什么哭?你们以为,就你们难啊?啊?你们去县城里瞧瞧,不但田赋涨了,那些商人的税赋整整加了一倍!你们活不下去,那些商人怎么活?啊?”
林家村的人终于不哀嚎了,可还是有人低声道:“下贱人,当然活得久!”
士农工商,有些人,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觉得从商,是一件下贱之事。
林安不由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察觉到了,抬头看向林安。初时还是习惯地讨好一笑,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恶意满满地看向林安。
“还是林秀才好呀!家里那二十亩良田,全都不用交税吧?林秀才,俺们家养不活孩子了,能上你家讨口饭吃吗?俺是大人,饿死就饿死了,俺不吃你家的饭,就让俺家三个小子,”说着那个胡子拉碴的闲汉,就把自家三个八岁到十二岁的儿子给退出来,“就让他们吃饱了,活着就成。林秀才,好人有好报,您看成吗?”
闲汉说罢,村子里人似是都反应过来,是了,他们的确是难,难到种了那么多地,结果却还要交出去一大半给朝廷。可是,在他们村子里,却还有一家是不用交田赋的。
林安是秀才,秀才多好啊,二十亩田地,还全都是良田。那里种出来的东西,全部全部,都是林安自己的。
自己的。
人不怕苦,却最怕比。
不少人看向林安的目光都开始不善。
那开头挑事儿的闲汉,干脆把自己三个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儿子往前一推,骂道:“傻子么?还不谢谢林秀才的救命之恩?”
三个男孩像是不怕疼似的,“砰”的就往地上一跪,然后就开始“砰砰砰”的磕头。
剩下的村民,有的皱着眉不说话,有的则是暗骂那闲汉占了先,推了自家孩子也朝林安跪。
有的孩子还真的跪了,有的孩子宁死不跪。
“爹,你傻了?我能读上书,都是靠的林小叔,要是没有林小叔,咱们村子里哪里来的学堂?要是没有林小叔给夫子置办的田地和房子,夫子怎么会收那么一丁点束脩,就让我去上学识字?夫子说,学堂里的纸和笔,还是林小叔给送的呢!你怎么能让我忘恩负义?”
那孩子喊得声音尤其大,直喊得不少大人都羞红了脸。
几个被大人按着跪下的傻孩子,反应过来后,愣是站了起来。有的被按得紧的,干脆往地上一趴,原地打起滚来,哭着喊着不肯跪,害林安为难。
林安看着那几个孩子,心中终于觉得温暖。
他上前几步,站了出来,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快马又至。
还是县衙的衙役。
“朝廷有令,倭寇来袭,征兵!”那衙役身后跟着十几个衙差,“快快,把男丁都围住了,一个个数,不能错过一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