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人阑，穿透竹楼的烛光却如萤火一般依稀可见。整个营地除了巡防的士兵外皆陷在一片寂静里，竹楼外徘徊着一道身影，正在为是否进去而踌躇不已。缜密的竹板经不起反复踩踏，发出了细微的吱吱声，当门内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之后，来人终于站定脚步，反手推门走了进去。
清风依然头也不回的盯着手中的那册书卷，直到来人到他身后站定，又过了半晌，才双目垂下，将书卷扣在了桌面上，淡淡的道：“两更了，殿下为何还没睡。”
“先生又何尝不是。”吠承啖回了一句，一矮身坐在了清风的身边，看了桌面的书卷突然笑了：“这书跟了先生多年，想来已经倒背如流，却还是时时拿出来看，不闷么？”
“闷，正因为如此，才会这般夜不成寐，辗转难眠。那殿下你呢？睡不着是为了这场结局已定的战争，还是，因为谁也无法预料的将来？”
“前往东都的使臣已经带着求和书上路，往丹阳的兵马明日一早也要出发，先生让本王做的每一件事情，本王都一分不差的去做了。本王今日来只为一句话，先生确定晋文帝会做出让步，给我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吗？”
眉角轻微的跳动了一下，清风低垂的双眼慢慢抬起，看向了窗外寂静的夜，似乎在斟酌该怎样去回答，又似乎，只是因吠承啖的话而有了一时的恍惚，静了片刻之后，才轻吐一口气，起身向着窗边而去。
“深冬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殿下都是守在呼和单的，每日进宫觐见父王母后，尽一份为人子的孝道，今年却已是第二年在外，而今年，也是二王子桑赤戈雅及冠之年了。”
清风的话令吠承啖脸上微微一变，饱含笑意的唇角也因冷冽而紧抿了下来。
没错，往年的这个时候，无论在哪自己都会赶回呼和单呆上两三个月，一来是尽一份做儿子的孝道，二来，也是借机监视桑赤戈雅身边暗涌的势力。自己的这个弟弟虽然从小便性格温和，与人无害，但朝中那些对自己不满，对时局不满的大臣们总有那么一些暗地蓄力的，想着能有机会将自己从王储的宝座上拉下来，而把他们能够掌控的人扶上金鼎之位，这样他们便能挟制他，让他成为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甘宁那老匹夫一向与本王不和，以往便屡有进谏说本王好战嗜杀，不是为君者该有的品性，只因他与父王是刎颈之交，当年有助父王夺取天下的功劳，便当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他！桑赤戈雅一直以来都备受他的喜爱，想来，现在已经与他联盟，欲取代本王而上位了！”
“甘宁的势力虽大，朝中却还有圭邕昊、克沁等人可以与之抗衡，只是此次折了铁穆耳汗与花赤尔两员老将，殿下的声誉必定大大受损，若还在外逗留不回，保不准不会形成变故！且，涵丹来信说，王的身体……已经……”清风轻轻摇了摇头，吠承啖的神色愈发凝重，沉思片刻之后，将头一抬，道：“先生还没回答本王的问题！本王依照你的计划将整个战线拉长分散，稍有不慎便会被晋兵突破防线，陷入难以翻身之境！先生至少能给本王一个肯定，让我知道舍弃这么多士兵的性命，能够让本王回到故里的时候，面对悠悠众口不致低头服输，给甘宁将本王踩在脚下的机会！”
“殿下，武氏父子如今是成不了气候了，只要咱们撤离出去，晋文帝便可心无旁骛的稳定大局，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民心，九原的战争拖得太久，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清除武氏父子的党羽，大晋朝廷也大伤了元气，咱们呈了求和书，他若争得一时意气不应不允，其后患当是无穷无尽。武凡中篡权十多载，晋文帝皆能忍辱负重蛰伏不发，这种人太懂得逆境生存的道理，所以，殿下不用担心他会不同意咱们的要求。”
“如此说来，只要咱们能顶到他们朝中圣旨下达的那一刻，便可大摇大摆的带着人马从这边境撤回去了。”
“是。”
“呵，好，若果真如此，待本王得到这赫的天下之时，也是先生封侯拜相之日！”
清风未曾因吠承啖的那一句承诺而显出丝毫欣喜之色，只是默默的望着黝黑的夜空，不声不语。吠承啖心中了然，也不去扰他，正待起身离去之时，突然听见了一道自远而来的急促马蹄声。
“殿下——殿下！”
“何事？！上来再说。”
狄戈尔手中拿着一道书函远远而来，听他叫得急切，吠承啖心中惊疑，竟有了一丝悸动之色。清风回过神来走到了门边，待看到狄戈尔手中书函的颜色之时，也是一惊，继而将身一让，待狄戈尔进了门后，他先是看了看外面，然后才一返身将门给关上了。
“是克沁来的吗？可是朝中有了变故？”
那信函不同寻常，不像一般信笺以白色为封，而是以呼和单特有的柯桑伊达花染成的蓝紫色，这种颜色表示着朝中有了重大变故，是拥簇大王子的派别特有的传信方式，所以，才会让吠承啖与清风在骤然之间变了脸色。
“是克沁大人来的，信使到了边境就倒下了，边境的士兵日夜不停的赶到了这里，就是想让殿下早点看到信中所述的情况。”
吠承啖接过信笺迫不及待的抖开细看，脸上的神色由吃惊到讶然，再到沉默，将信转手交给清风之后，他往那桌边一坐，不再说话。清风逐句看着信中所叙，也明白了吠承啖此刻所有的变化。
二王子桑赤戈雅带着一名随从混进了前往大晋的商队里，于不久前在边境失去了踪迹，也就是说，桑赤戈雅现在极有可能就在这里，在这两国交战的混乱之地！
甘宁之所以敢公然对抗大王子，是因为他的手里还掌控着仁德宽厚的二王子桑赤戈雅，而今二王子下落不明，他必定会派人全力追寻，如今两国正在打仗，谁都说不清会发生什么，若是在他之前自己等人找到了二王子……
“殿下，这可是个大好时机，只要咱们先找到了二王子——”狄戈尔话语一顿，踌躇了片刻之后，终下定决心做出了一个砍杀的动作：“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将来王追究起来，咱们也可将责任推到大晋的身上！殿下！请殿下下令吧！”
清风没有说话，只在看完信笺之后又轻轻放回了吠承啖的手里。吠承啖的眼眸微微一动，映亮了瞳孔的烛火中仿佛又看到了那道曾经跟在身后低声抽泣的身影。
“王兄……带小雅一起出去玩好不好……不要讨厌小雅……王兄……”
……
曾几何时，那道小小的身影从拼命的哭泣到默默的流泪，直到……再也不跟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