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是本官手下最晓事的,不是说有一肚子墨水吗?怎的连录个事都做不好。”赛福百户很生气。
他手下的这个小旗,已经记下一个薄子了,当赛百户问及时,此人居然还是说没弄明白。
“没明白继续去问,一定要弄明白。“赛百户说道。
他就奇怪了,看着赛家农庄里种个菜很容易呀,他这些天在大洋河村,也时不时的往菇子房里去转转,闷,湿,不见光,好象就是去浇水,然后就是剪刀剪菇子就行了,很简单的事呀。
“大人,他们说的种子眼睛都看不见,细末一般。”那个小旗说道,“又说没到结籽的时候,还要等。”
“那就等等,你那本本上不是画下了不少图,还没画清楚?”
“大人,有图有字,也不见得能说明白,这事应该让衙门里的老王来。”老王是北镇府司里的花匠。
“老王只懂花花草草,这村子古怪,邪性。”赛百户嘴里这么说,可这邪在哪里,他还真说不清楚。
“大人,村头那池子里养鱼,这些天放鱼花。”那个小旗说道。(鱼花即小鱼苗)
“不用管鱼,鱼,祖老爷吃怕了都,下了海,海里鱼有的是,菜精贵。”赛百户搬出了他的祖老爷,那也就是郑和大人。
郑大人可是皇上跟前的人,亲信,而且还是亲信大臣。这个大臣可不简单,不只是掌握着西洋一带的外交权,还有军权,郑大人下西洋可是将着几万的兵的,这可算是当前世上最大的一支海军力量。
“噢。”小旗端正了态度。这个祖老爷的在胡小旗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一般的高。
话虽然这么说,可第二天一早,几人还是跑去看新鲜了。在大洋河村已经三天了,开始还拿腔拿调的四处走走看看,现在全当是在玩乐了。
仲春,大洋河村子里,柳树鹅黄的花已经都落了一地,到处都已经见绿。
鱼塘四四方方的一块一块,远远望去,玉一般的镶在河边。
大洋河村的鱼塘年前打塘,把鱼都捞了起来,水放空,然后又洒下了些石灰粉之类的,这能杀虫杀小鱼。
去年夏天涨水,河里的水一度漫进了池塘一点,就这一点,结果混了杂鱼进来,年底有两个塘里有大黑鱼和大鲶鱼,黑鱼鲶鱼这两种鱼不是放干了水就能捉干净的,它们能藏身在淤泥里,哪怕是池塘干涸了也死不绝。
几天前的雨让鱼塘里的水慢慢又满了起来,现在池塘边人很多,都做事的人,没有看新鲜的,也没有凑热门在边上跑的脏泥孩子。
这是大洋河村最反常的地方,整个村子里没有闲人,就是不大能动的老汉老妇,也在村子里慢慢走动,扫地拾粪。
赛百户等三人穿的是常服,不过也很显眼。毕竟有钱人,京师的公人的常服与农村老百姓的衣服哪里会一样。
好在这三四天,他们整天在村子里转,大家也都知道有这么几号人。他们过来的态度还是端正的,小村子里的人也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和影响,只知道是县城二老爷陪来的当官的。话说,大洋河村发达了之后,军堡或是县衙门里的公人时常会过来,上回京师又来过大人,出在乡民们看到他们不大怕生了。加上三人又是武人,没有文官那种高高在上的仪度,这会又是常服,所以见到他们村民们也没有太多的敬畏。
“那些人挑的就是挑鱼花?”赛百户看着有人挑着水桶过来。
远处是有人挑着担子,一头一个水桶,边走边扭,幅度很大,挑个担子也不用这么扭吧。
若挑的是鱼花,晃荡出来怎么办。可事实是,不管那人扭的幅度多大,还就是没有水晃出来。有点意思,三人看着挑鱼花的,象是看人跳舞唱戏一般。
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那水桶里浮着一小木块。
后来四郎解释,扭的大水晃动,那就加大了空气与水的接触,这样氧气就能更多的进入到水里,这样水里的鱼就不会缺氧,中间那个小木块正好在水波顶上,压住了水花,所以不会有水溅出来。
这通话,听得他们几人大眼瞪小眼。好在都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好习惯,也省去了更多的疑问。
挑来的鱼花会倒到沙布里去水,然后称重,然后放到鱼塘里。
这些鱼花都是附近村里人从河里捞起来的,养上一段时间后,等大洋河村放塘了,便送过来。
大洋河村开始养鱼之后,几个村里靠捕鱼为生的人都被他们雇来做事。平时活不多时,还是可以操舟下河捕鱼,哪怕在水边河沟里捞小鱼花也可。
这里的鱼塘实行的是混养,分层养鱼,小小的一个鱼塘出的鱼,比几个村子里所有打鱼的人一年捕的鱼都多。
这些鱼都送到县城军堡了,生意好的很。
中午在食堂里,赛百户等人坐在了那个小间里,陪着的还有县里的一个捕头和朱四郎等人。
别的不说,在这穷乡僻壤里,吃的不错,住的也不错,论大气繁华那不行,论舒适还真不输给京城里。
“四郎,你这食堂里的师傅多少月俸?”赛百户剔着牙问道。
“算工分,年入约有十两银子。”工分百户大人知道,村头捡粪的老妇也有工分。
“什么?十两银子。”这可真把这几位大爷给吓到了,就这么个地方,这么个村里的食堂,天天有免费的饭吃,年收入还有十两银子。是银子,不是宝钞。
大明朝学元朝,发纸钱,也就是宝钞,可他们并不清楚什么叫金银本位,不知道什么叫纸钱贬值,永乐帝好大喜功,经常让朝庭入不敷出,然后就印宝钞,如今市面上的宝钞一贯换不到三十个铜钱。
“还想说,把这厨子弄京城去开个店面,看来不好养呀。”赛百户喃喃自语,看来还是让小旗去把食堂的菜单录下来的,还有那些个饼食,汤头也很鲜。也没大鱼大肉,可就是入味。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何姓的捕快下来听用,陪着赛百户等人一起用饭,饭后,赛百户等人出来消食,每回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走到村里牲口棚时,看到了不少好马,于是一人一匹出来溜马。四人骑的不快,慢慢的往山上走,边走边说着他眼中的大洋河村和朱四郎。
“四郎好交际,手面也大,赛大人可能看不出来,寻常四郎一个月约摸只二十来天在村子里,总是在四处走动,左卫,右卫,军堡,急递辅到处都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生意。”
“县里的老爷,军堡里的将校,年年的孝敬不断,时不时还会帮着弄些新鲜的玩意儿充冰敬炭敬让上官们充面子。”
“村东头那片水田,那里是养莲藕的,以前还真没想到莲藕也能养。”
“怪不得,午间吃到莲菜了,这不是秋天才有的菜。“那小旗插话。
“可不是嘛。朱四郎让人在水田里种莲藕,那片地现在看不出来,到了夏天那荷花荡,可美。莲菜在地里,他们也不急着出,到了年节时,才挖起出来,送到大同送到宣府,那可是卖大价钱的。“
“前面有片桃林,这四郎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一年俺过来办差,四郎领着人去摘小果,好好的小桃,他使人摘了不少,问他为啥,他说,留下的桃长的更大更甜。这样出的果更好。这还真的不服不行,现如今,外村的桃都要充是大洋河的桃,不然卖不起价钱来。“
赛百户看着前面的桃林,桃花已经掉了,这会叶子更绿,远远的一片林子,整饬的很干净,没有杂树,树下也没有灌木,只是野草。
不没走近,林子里就窜出两只狗来,这会才看见林子里有很多羊,有人在放羊。
大明朝大多养山羊,靠近边关这里会有些绵羊,这群羊里,啥羊肉都有,白的黑的花的,有角的没角的角直的角弯的角卷的。
羊蛮多,足有放羊的人是还是几个胡人。有老有少,都是女的。
“这些个是羊奴,四郎新进买的。“那个捕头说道。
“唔。“赛百户知道,他们曾同行过一段,这几个是蒙古人,他见过。
这样也解释的通,为啥他要从北地买人回来,不过,赛百户还是有点意外,在大明朝,别的不多,人多,给碗饭吃,找干活的人还是有很多。
蒙古人难道真的比汉人更人放羊?可能吧。
看着这些穿着汉人衣服的鞑子,赛百户也没多说什么,拉了拉缰绳,把马带回到了山路上。
还别说,这春天的阴山景致还真不错。三人信马游疆的走了一段后,打马小跑,然后又稍许的疾驰。
跑着跑着,马出汗了,人也全身都热呼了起来。捕头带着铁尺,他们三人都只有小刀,没有弓箭,看着林子里有小兽,都想试试行猎,没有弓箭。
大洋河村以前的湿地是鸟类的天堂,鹤、雁、野鸭等不少,自打湿地慢慢变成水田之后,人进兽退,鸟少了很多。
此时正是大鸟北还的时节,在此地落脚的鸟还是有不少。
几人看着鸟空叹,只可惜没弓箭,想着明天再来行乐。
正感叹着,捕头看到了兔子带和几个人出现了,操着弓,带着箭,马上挂着不少鸟兽。
“兔子,兔子,不是说大洋河村不打猎了嘛。“捕头大声的叫道。
兔子打马走近,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少打,打少,没说不打。何爷,晚上烤肉呢,出来寻些野味。“
兔子又在马上给赛百户等人行了礼,赛百户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了。
兔子离开后,赛百户问道:“此人身手不错,他是朱四郎教出来的。“
“四郎有个真人师傅,武功了得,这村里四郎得了他真传,另外有个黑大名赵牛,平常唤作黑牛的,还有个叫张山,行三,还有个便是这刘小兔,这三人也被四郎的师傅指点过,跟着四郎学了一身的枪棒,这几在附近军堡都小有名声。早先有千户指挥使想收作亲兵家将,这四人都不曾答应。“
“寻常百姓,学枪棒干啥,不从军,难道要做游侠。“一个小旗播话。其实锦衣卫里除了军将家的子弟外,很多都是井市混混游侠出身,而这些人,往往有了身官皮之后,又是最看不起所谓的游侠和市面上的混混。
赛百户没有说话,他也是奇怪,强身健体,他们练武难道这是为了强身健体吗?承平年代,做个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即可,要练武作啥。
练武没有本钱是玩不起来的,而按捕头说,大洋河村发达也就这十来年的事,那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小时候练起的。
练武非一朝一夕,不只是要有身体要有天赋,还要有钱。
这四人在兴和所外杀了多少鞑子,现在谁也说不清了。当初他们路过兴和所时,看到一路的尸体,赛百户问得的消息是,朱四郎等人约有十几骑,杀敌近百。可后来没等核实,兴和所已经被攻破。
那个叫刘小兔的在开平,赛百户也使人接触过,从他嘴里,掏出了一点话,知道他们在北地也同鞑子厮杀过。能出边送的商队行走在草原上,能做生意的时候会老实的做生意,有时也会扮演强盗和马贼的角色。
在大洋河村的这段日子里,赛百户发现,朱四郎等人,要么大奸,在村子里扮演着好人,而出门则是强盗马贼,要么就是知是非的人,杀鞑子在赛百户眼里不算是杀人。
若真是如此,朱四郎此人就有点古怪了。县里官佐都说朱四郎读过些书,但没有功名,武功自然不用说,很高,另外,为人见识也是不凡。朱四郎在赛百户眼里还真的更象读书人多些。
在大洋河村的这些天,赛百户确实发现朱四郎不是一般人,发现大洋河村远远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处大明朝的乡村。
这样的一个人,有点学问,见识不凡,能杀贼,带着大洋河村一村人发家致富。
不想科举,不想军功,不成家,无家族,富贵不还乡,好商贾,这样的人赛百户看不透。
作为锦衣卫的百户,这些年,赛福有着特别的敏感,就象他现在琢磨朱四郎这个人一样。
“他当年和他舅舅从山东而来,可有什么凭据。“赛百户问道。
“这可有些年头了,早先朱四郎说话还有点山东口音,后来就没了。“何捕头说道,”当初他入籍还是小人帮着办的,他舅舅死了之后不久,他便被大洋河村的猎户老刘头收养了,几年之后才入的籍。当初老刘头还担心四郎不愿入籍,四郎有块玉佩,老刘头开始怕四郎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可四郎又说不是,家里就他和舅舅两人。“
赛百户记得朱四郎曾经和他说过,他在入籍大洋河村时还不懂事,没有什么对老家的记忆,如此说来,朱四郎可能说了假话。
突然,赛百户笑了,自己这是在干啥。指挥使大人让自己来干啥的。一是息假,二是帮着祖老爷搞养菇子的配方,管那朱四郎是来头想做什么经济。一个山村里的话事人,里正都不是,自己操这个心思干啥。
赛百户还是给了自己一个解释,自己这是爱才了是吧,隐约想把朱四郎弄进锦衣卫的队伍里来是吧。
他想要干这个事很难,他只是个百户,可他的老爷大人不难。
可问题是,为啥要发展朱四郎入伙,想成为锦衣卫不容易,还有就是发展他进来之后呢,让他干啥。总不能说让锦衣卫来做养菇子的事吧。锦衣卫又不需要赚钱,他们只会收钱。
对了,北征,锦衣卫一直没法插手北征的事,朱四郎熟悉北地的环境,也许这次皇上北征他还能被指到帐前听用。
每个村都有一个打谷场,这个打谷场通常都面积很大,一般也就农忙时用的上。
收下的粮食码田里,然后拉到打谷场上脱粒,麦要抢,一熟便要快割快收,然后还要晒干,所以一定要有个很大的场面,才能保证粮食在第一时间都能很好的很快的处理完。
打谷场平时会堆地草垛子,但农忙过后不久,这些草垛子会移到村进而的公房里,免得雨打风吹霉烂了去,当然也要防某些不知趣的人过多的占用。
这些谷杆子会是上好的饲料和燃料,在农村还是很有经济价值的。
晚上的烤肉在打谷场上搞的,很热闹。有个说词,说是新年时开春祭农时村里都没好好热闹热闹,如今村里还入了皇上的眼,更应该好好闹忙一下,于是晚上作个宴席。凡是在大洋河村的人都参加,即使是外村在这里做事的人也一样。
以巴特为首的那些蒙古人也参加,这个烤肉其实也有欢迎他们入伙的意思,当然只能私下传,范围不广。
村子里的人也知道,有几个蒙古人象是长工似的,在村里放牛马羊,另几个蒙古人和村民一样,至少目前来看,身份一样,有个身体不大利索的人象是地主老爷一般,不干活让别人服侍的。
外村人的孩子到本村来读书,这不是多大个事,但要在本村盖房子买屋,这就需要里正村长之类的同意了,这种事朱四郎有一票否决的权利,也有一票同意的权力,但他很少用。
这次这些蒙古人,朱四郎没有同村里的老人们商量,只是赵叔说他们在北地时得了这些蒙古人的照顾,而且带回来的牛马里面有很多是这些蒙古人送的。乡民淳朴,知足,懂报恩,得知一路走来,死了几十号人之后,更是对一同归来的蒙古人热心的很。
当然,今天这个烤肉,私下还有多种说法在流传,比如说是朱四郎等人顺利的从北地归来,带回了不少牛马,比如说有蒙古人加入到这个村子里来,比如说京城里的老爷来大洋河村,又比如说过年时朱四朗等人都没在,新年的年夜饭不热闹,这次算是补办等等等等。
县里的典史也来了,本来县丞大人也想过来,但京城里的赛大人发了话了,下来办差,上面有交待,不可过多的骚扰地方,二老爷思虑再三,所以决定没下来。
食堂里的圆桌都搬了出来,还不够,又从庄户人家里搬了些八仙桌出来。
人很多,有老人有小孩子还有年轻人,细数有千百号人。反正打谷场没放的下百多张桌子,还有很多就摆在了打谷场边的空地里,晚上灯笼和火堆,把半个村子都照亮了。
居中的一桌上,三个锦衣卫,县里的刘典史,何捕头,外加里正,加两个族老,张三也在这桌招呼着。
赛百户总是板个脸,让人不得亲近,不过他也不是个恶汉,让人生畏那种,见面打个招呼,他还是会眼神或是点头示意一下。
想想也是,人家是个朝庭的官员,咱这里都是泥腿子,象他这么有素质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人家还是锦衣卫呢,虽说村下人不知锦衣卫是什么个来头。
赛百户内心很吃惊今天的场面。
打谷场上燃起的火堆很多,一边的桌子上是洗好切好的各种食材。桌子一边,一排长长的烤炉和火堆,阵容强大。
大的是烤羊的,中等点的是烤鸡烤鸭的,再小点就是烤鱼烤啥啥鸟雀,最小的就是烤肉串的,还有烤菜的,如烤菇子,烤韭菜,烤茄子,烤羊烤鸡寻常能吃的,这别的东西还真没吃过,光光看到这阵势,百户大人就有点心动,期待呀。
另外,这个季节,这个鬼地方居然能弄出这么多不合时令的菜,真是怪异。小旗说了,村边一排排一个半人高的砖房里面种的都是菜。菜种在屋子里便是怪事,果然在这时节,整治出来这么多不合时令的菜。
难道真是那吕震鸟人说的祥瑞,这里的地气有点古怪,还是什么别的。
这些天,不看而已,越看越古怪。
开始是觉得这个村子里出的物产怪,后来发现的是这里人的气象怪(精神面貌),再后来发现这里的有着各种各样的产业,最后发现有所谓的制度,然后又回到了这个神秘的朱四郎身上。
朱四郎在烤鸭,被一帮拿着盘子的孩子围在中间。木炭偶尔会噼啪炸响,吓的孩子时不时的尖叫两下,随后又是一阵嬉笑。
赛百户喝着酒,浑身发热。这等高度数的烧酒,京城也有,但不多,平时很少能喝到,可就在这个村子里,居然有这等烈酒。
刘典史捕头说,这个村子里酿酒,名烧刀子,看来就是这酒。酿酒的作坊,赛百户没进去看,进去了就不合适了。
不可否认,朱四郎烤的鸭很好吃。
只不过吃的不爽快,要薄面饼,甜酱和大葱包着吃太麻烦了,可人家刘典史,何捕头这等粗人也这么吃,赛百户也只能跟着这么吃,不过细细品味,滋味真不同一般,没了那种肥腻感。话说要是人手一只,手撕嘴啃,嘴角冒油。。走神了。
打谷场上很吵闹,也可以说是吵杂,但这桌除外。
里正和几个族老,除了带着笑看着别桌自家的小辈之外,别的时候,基本上都不大说话。
就是说话,也只是与何捕头偶尔一两句,连刘典史都很少说话,眼神都不知在哪里,若是和大人们对上眼了,那就是请端上杯子请满饮之类的。看着这些粗鄙的乡老学着衙门公差掉官话是很痛苦的事,忍字当头。
看来,这个何捕头时不时的还下乡到村里走走,刘典史在乡里还是声望很高,象上回那个县丞老爷,一看就知很少下乡,已经脱离群众了。
那个叫绰号长脚名张三的是个射箭的好手,从他手上的老茧可以看出来,而且经常用扳指,指节处的皮肤要比别处略白些。
不管是张三托的盘子里有多少吃食,还是拎酒坛子倒酒,极稳,果然是个练家子。
刘典史和张三很熟悉,直呼其绰号,长脚,一会指使着长脚去拿这,一会让拿那,不过拿过来的吃食,都是美食,看来,这个刘典史对这个村也是极熟悉的,已经熟悉到了对这里的吃食都了如指掌了,这个绰号长脚的莫不是他亲眷。
何捕头与小旗在划拳,输了的,一口一杯。这可是烧刀子呀,一口下去,也是让何捕头皱眉咧嘴,象是一口咽了把刀下去,却又舍不得少喝。
刘典史不是一个人下村的,还有几个衙役跟着一起过来,但这会也不知坐在哪里,时不时,还有一些人过来敬个酒,但也仅此而已。
酒只敬到刘典史和赵叔里正那里,到赛百户这里,他们也只是喃喃几句,然后一口干了就走了,赛百户也只是点头一下,也不多理会。
赛百户边喝边吃着肉,眼光四处扫来扫去。
这是个村子,一个山村,整个村子里除了在学堂里教书的两个童生之外,没有一个读书人。
这也不是军营,只是个乡村。
这个打谷场上,桌子摆的整整齐齐,晚上,一家一家的人坐在一起,小媳妇都出来了。
男人们相熟的走着桌敬酒,小孩子们桌子间跑来跑去,前面烤肉的也大多是男人,年轻人。
虽然吵闹,可井然有序,不象是一个村子,倒象是一个大家庭,一个世家。
赛百户自问,他们赛家,就是家庭里有大事而聚会,场面可能华贵,但也不见得这么有序。
要知道,那可是在大家庭的等级压制之下,有大量的仆人佣人服侍之下,也是他们赛家传承了百多年才有的场面和秩序。
这里孩子们虽然在桌间窜来窜去,但也有大人在一边喝止,只不过没那么严厉。
大人们在吃喝,虽然吵闹,但又不失礼数,脸有红的,惯常闹酒的也有,可没有打闹摔了酒碗的。
席间还不时有人来敬老人酒,与外村人也和睦,这是孝,这是大气大肚。
最多的是笑脸,一处处,一个个的笑脸。
京城坊间也没这般民风。这就是所谓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吗?
从刘何两人嘴里得自,大洋河村的变化主要来自朱四郎,此人看来真不是一般的人物呀。
图赖也在烤羊,在他边上是兔子在烤羊,两种不同的烤制方法。
图赖的烤羊用了小茴香(孜然),用了胡椒粉,用了蜂蜜。兔子只是简单的往羊身上刷所谓的烧烤酱。两只羊散出的味道截然不同,一边的小孩子们目不转睛的盯着,全然不怕烟熏火燎。
让图赖不爽的是,脱脱不花等小孩子吃了几块他烤的羊肉之后,端个盘子等在兔子身边。
不过图赖这边等的人也不少,而且还有很多是小媳妇,汉人女人比蒙古人还泼辣些,可惜的是只能看不弄碰,若是在草原上,相对眼的男女一起滚一下太寻常呀,若是两个部落碰到一起,相互之间滚滚这是传统,可在这里,真的不行,巴特那颜可是再三告诫过。图赖的眼神只盯着羊,不敢有半点移开。
(注: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亲近繁殖的后果他们模糊的知道,所以一旦在草原上两个不敌对的部落相聚,那象是过节一样,成年异性之间的真实交往是受到鼓励的,可以改良血缘,这也是鼓励生殖的传统。)
赵叔如坐针毡,何捕头他熟,还得管他叫声赵叔,刘典史他也知道,可平时很少交往。另三个大神,赵叔心里就战战了。
听说是京城里来的,是大官人,不过,只是来录种菇子的事。
菇子也就是个吃食,当初四郎刚弄出来的时候,那可新鲜,可吃上三天之后,还不就是个菇子,现在炒个肉打个汤还可。你一个大人,京城里的大人,还弄这个东西,咱村里,主事这个是个小寡妇,里面不是老婆子就是小娃娃。
这么个大官,县里老爷都怕上三分的人物,到了村子里就不走了,住了七八天了。平日里也不见个笑脸,但倒也没为难村里什么人,也没怎么拿人问事。
四郎说是不必理会,随他们去。可这是连县里老爷都怕的人呀,就这办能行吗?
赵叔这年纪很少喝烧刀子了,稠米酒就很好,酸酸甜甜的。(注:喝过陕西的稠米酒,说是当年毛爷爷都是极为赞赏的。)
对面的赛大人,脸膛通红,可喝起酒来还是一口一杯,虽说这杯子不大,可喝的是烧刀子呀。
何捕头已经喝倒了,让人扛走了,这让大捕头刘典史很满意,也有点小失面子。赛大人的随从倒是放开了,何捕头那两京城的大人寻张三喝酒,张三的酒量,赵叔还是知道的。果然没多一会,张三把那两人都喝的趴在了桌上。
赛大人象是没看见似的,一手拿着肉串,一撸一串肉就没了,大嚼几口后,就是自饮一杯酒,也不多说话。
没多久后,朱四郎过来了,这下几位老人在他语言之下,一个个都作别走开。
赵叔在京城大人跟着请了安,也就告退了,四平八稳的走上几步,确信已经被别的桌的人挡了身影,老人家马上健步如飞,一会会就向着边上有几位老人在桌子走去,去找感觉去了。
朱四郎托了个食盘,里面有几碟菜,有肉有菜。坐定后,倒了酒,然后向赛大人敬酒。
“大人,招待不周,小人在些谢罪了。”说完了饮而尽。
赛百户也拿起了酒杯,一口喝光了酒,张三在一边马上又倒上了酒。
“刘大人,您能过来,大洋河村的乡民都很高兴。”朱四郎又干一杯。
“四郎,有好酒,有美食,为何不来。哈哈哈哈。”刘典史也喝了一杯。
“朱四郎,这等场面,在京城也不多见,更别说是在乡村,四郎可愿到锦衣卫做个小校。”赛百户这句冒的很突然。
桌上人不多,刘典史,张三和朱四郎。
边上的桌很吵杂,这会已经进行了大半,很多人都放开了在闹,但却没有波及主桌,人声,酒气,火光,熙熙攘攘,已经没有注意主桌的人在干啥。
赛百户的话,让混过军营又混衙门的刘典史面色一变,张三在给刘典史倒酒,手也抖了一下,不过酒并没有洒出来。
朱四郎心里已经认可了赛百户就是来学种蘑菇的,而且也是个人品不差的锦衣卫。
永乐十四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谋反事泄被灭族,同时一并被诛杀还有一批锦衣卫的官员。此后的锦衣卫虽为朝庭鹰犬,但与前几任指挥使在位时相比,已经收敛了很多很多。
即使如此,在文官眼里,还是可恶的匪类,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老百姓们,也许只在京城还知道锦衣卫是怎么回事,到了别处,到了乡村,听都没听过。
朱四郎抬着头看着赛百户,直视着赛百户的双眼,这可算是无礼之极。
可从朱四郎的眼光里,赛福看到的是坦诚,看到的是自信,看到的是不卑不亢。
朱四郎是听到了,听清了。这会眼神里也没有迟疑,也没有坚毅,象是早就知道赛大人会讲出这句话似的,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上说。
“谢大人抬受,小人只是乡野村民,得大人赏识,若真入了锦衣卫,怕受不得里面的规矩,办错了差事,到时还是落了大人的脸面。”朱四郎拱手施了一礼,这算是婉拒了。
赛百户并不是爱其才,他出自世家,又立有军功,关键是他只是个百户,锦衣卫如何,与他无关,自有上司,有自家老爷去操这个心。他能走多远,只要按老爷吩咐的去做即可,只要不出错即可。
自家老爷让他过来弄这个养蘑菇的方子,这些天过去了,手下最能干有墨水的小旗也跟着来了,可到现在还搞不定。
绑了朱四郎等人去,自然符合锦衣卫的一贯作风,出了祥瑞这一说法之后,大洋河村现在入了不少朝庭大员之眼,不便如此行事。
若按着祖老爷郑和大人的习惯,征用自然是可以,但也是要自愿,绑了去,显然是不行。
祖老爷已经几下西洋了,以后还会再下西洋,这朱四郎如今看来是个极有本事的,到时被叔老爷赏识大用极有可能。
赛百户在这个时节发出邀请,足见其诚意,先打个伏笔,他最多也只是有个举荐的权力,真正拉人入伙,还要看老爷的意思。这些心思,现在自然不能提,这层关系哪里能轻易透露。
另外,以后若是需要采办,今日说了这话,而且让刘典史听到了,不管朱四郎能不能成为锦衣卫,想来这个典史都会记住这句话,碰事不会为难大洋河村或是朱四郎。
见朱四郎拒绝,赛百户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又端起酒杯喝了口酒,然后夸道:“好酒。”
打谷场上的烧烤还在继续,很多人已经退场,慢慢的,酒多了的也被清醒的人背回了不少,打谷场上还有三十四桌,此时余下的多为年轻人,有意思的是,这里面小媳妇还不少,火光下也能看到红红的脸,显然是喝了酒的。这又让赛百户觉得乡间民风到底还是差些。
巴特没怎么喝酒,只是坐在那招呼脱脱不花等人,乌云今晚也开了眼界,区区一个山村,这等场面,比大汗王庭还有气派。
孩子们早就吃好了,只是在一边嬉戏,蒙古人好酒,是男是女都能喝上几口。今天的烧刀子太烈,用高粱酿的稠米酒又没酒味,喝的不爽,不过吃食那可真是没话说。
图赖早已经坐在桌上喝酒了,他烤的羊肉身上的肉被剔的差不多了,早有别的人接手他的烤肉的活在玩了。
说实话,他后来是从烤肉摊前逃回来的。
没想到汉人的女子也是这么不忌言谈,刚才烤肉那会,他不知被那些小媳妇们从语言上占了多少便宜去。
汉语越是说不利索,越是有人逗着他说这说那,让他心有不甘却又欢喜的很。
今晚酒管够,喝酒吃肉是图赖一辈子的追求,没想到在草原上没能让他真正的爽到,到了大明朝,关内,在一个汉人的村庄,居然能比大汗王庭还要奢侈富足,能让他敞开来吃吃喝喝。
兔子的酒量不如他,这会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巴特大人也是个极能喝酒的,身子没好利索,这会喝的也不多。
倒是一起活下来的两个老汉,今日跟着他一起,也喝了不少酒,豁着嘴,唱着蒙古小调。
小杯换作了碗,一大口,图融眼里只有火光,抬头看到的星盘和大草原上一样,可这四周的人都不同了。
一路东来,他那个斥侯小队的人都死光了,台吉以后会怎样,已经不是他能去想象的了,他的兄弟伙伴们已经不在了,现在这身边的人,活下去,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喝着喝着,图赖的眼泪落了下来,巴特拍了拍图赖的肩膀,举了举手上的酒碗,也没说什么,一口喝干了。
图赖抹了一把泪,也是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了。
“图赖,图赖。“兔子的声音从人群中穿了过来。
兔子抱着酒坛子身后还跟着两人。
有一人正是山阳辅的陈小六,另一人看上去也是个军汉,军汉走路行事举止都与常人不同,容易认出。
这人两腿内弯,是个螺环腿,蒙古人大多都是螺环腿,这和他们常年骑马用腿控马有关,想来这人也极有可能是个骑术高手。
“巴特。图赖。这是陈小六,这是马五哥,都是好兄弟,军汉,今日俺特意拉他俩来喝口酒。”
巴特站了起来,拍了图赖一把,图赖马上也站了起来。
“兔子兄弟,能认识你的好兄弟,巴特敬好兄弟一杯酒。”说完指使图赖给他们倒酒,自己端了酒碗,喝了一大口。
“失礼了。”陈小六和马五抱了抱拳,然后也没多说什么,把酒端起后,也都喝了一大口。
“俺等是山阳辅的,离此地约有五十里,得空二位去耍耍,比不得大洋河村的好酒好肉,去了后,自有一帮兄弟陪着喝酒,不输大洋河村。”陈小六说道,让巴特和图赖意外的是,陈小六说的是蒙古语,而不是汉语,这让他们感到莫名的亲近。
“不过这几日去不得,最早也是要过了四月,哈哈哈,这些日子辅子里可忙,若不是怕采办供应不上,马五哥还得不了差使一起过来。”
“去就要痛快的喝,呵呵,辅司大人那收了些好酒,有的是从宣府弄来的,还有从京城里弄来的,下回你们来,咱把那些好酒弄些出来喝。哈哈哈哈。”
“俺听说,鞑子都是抱着坛子喝的,今日你二人怎也用碗喝,哈哈,烧刀子厉害吧。”
陈小六根本不想让别人插话似的,一口气倒出了不少话,没等巴特和图赖想说点啥时,他又拿起了酒杯开始敬酒。
一边的马五和兔子不应和也不阻止,这场面特熟,陈小六就是这般的活络。
一会会功夫,就让巴特和图赖下去了好几口,没等马五能说上话,碗里的酒就喝光了,这两人的脸更红了,只是这会夜色正浓,火光映不出脸色,也不知这两人喝了多少。
一场盛宴散午夜后散去了,夜色阑珊夜未央,村子里除了打更的梆子声,一声犬吠都听不见,细听,虫儿在草间呢喃又是吵闹无比,偶尔林子里传出几声孤鸣,也不知是什么鸟兽。
上半夜的喧嚣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夜风中酒气早被吹散,打谷场的地上能看到有老鼠在阴沟里啃骨头,不一会一声喵呜的声音,惊的一边树上睡觉的鸟都飞起了。
朱四郎刚和打经的打了个招呼,四郎夜间出来练武,这是村里的共识,碰到他也不会吃惊,反觉得有四郎在,多了份安稳。
河边的芦苇已经长到了半人高,坐定之后,人被掩在其中,不走近完全看不见。
坐下后不久,呼吸也调匀了,气定。
内家的气功真的是有,若是寻常对打,一敌三四是不成问题,可象上回在鹰嘴谷那样的厮杀,什么样的高手都没用。身上的伤口早就愈合结痂,这世的身体比先世强太多了。
自从知道自己穿越之后,跟着打猎的养父一起,朱四郎就特别注意锻炼身体,有了一个道士师傅之后,他更是勤加修练。
与后世对道家的认识不同,在这时,道家不管是符派和丹派,对身体机能的训练都很讲究,也有独特的方法。
至于武术,或是说技击,与原先朱四郎的认识截然相反。
技击就其出现的一开始就是以技击人,或伤或杀,从来没有半分表演或是花里胡哨东西。
花膀子是有,那练就的是一身的肌肉,还有满目的刺青,那是用来唬人的。
道士师傅教他练气,是为了能把身体机能发挥到更佳。
快,手脚要快,出击要快,跑要快;
轻,身轻,跳要轻,上树,上墙,上房都要轻捷;
强,攻击要强,攻哪里,力几份,伤肉伤皮伤内脏;
耐力,抗击打等等。
自从回到大洋河村之后,朱四郎一直忙于处理村里的各种事务,晚上固定有时间打坐,可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的深思一番。
夜色之静与自然之喧,如人身体静坐与思维活跃。
芦苇的叶子被风吹着,沙沙的在刮着四郎的脸,四郎一点感觉都没有。
大洋河村的低调,怕是要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不只是大洋河村往哪里走,更重要的是他要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