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1 / 1)

去平康坊找那打牌赢了长安土地的后生前,张果先回了一趟异闻社,很奇怪,铜锤还没回来,吕洞宾却已经离开。

回廊下贴着一张宣纸,在风里翻飞。偌大的纸上,简单几字,看样子应该是吕洞宾留给张果的字条。

龙飞凤舞的潇洒字迹,字中有骨,外象俊逸,一笔一划,随心所欲,看上去毫无章法,没有规矩,很吕洞宾。

连留字条都跟别人不一样。不过,好像吕洞宾断定了他一定会回来,第一个看到字条的一定是张果,而不是燊哥。也是,他能推断出一夜之间涂满全城墙面的罪魁是长安土地,自然也了解长安土地的习性,难怪叮嘱他后面的事情要靠自己。

张果走过去,将纸拿下来,上面内容很简单,总共也没几个字,却令张果拿着那张纸,在原地站了许久——

等我回来,取劫妖录。

他终于是同意了。

只不过,这话说的有些自负,劫妖录在哪都不知道,落在什么样的人手里更是不清楚,张果透过字,似乎能够看到吕洞宾当时那面带从容笑意的样子,取劫妖录,说的就像是探囊取物一样简单,但是,能设计利用丑奴盗走劫妖录的,又岂会是平庸之辈。

若是换在从前,张果一定会从心里一声冷笑,笑吕洞宾太过自信,自负自大,但是现在他不会。

他说了,就让人由衷会要相信。

吕洞宾从无虚言,更不轻易对人许诺,一旦承诺,定然办到。

“吕洞宾、你一定会平安无事。”张果对着纸上大字,一字一字道。

夜一点一点黑下去。

夜幕下的长安城外,一大片荒山野岭,一盏昏黄的纸灯笼,只依稀照出巴掌大的一块区域,只因这荒山野岭,草茂林深,枝枝叶叶重叠交错,灯笼的作用十分有限。

远处,偶有一两声野兽的夜嚎,道路曲曲折折,根本就算不上是道路,只是山间野径罢了。穿过这片林地,前方出现一片稍微开阔的地方,只不过,在那片开阔之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坟堆。而且还是老坟堆。

竟然是个坟场。

还是个很不寻常的坟场。

这一片老坟,年代十分的久远,埋骨此处的,也是形形色色,都是无人认领的他乡异鬼,许多来自西域各国,客居长安,长眠于此,据说最早要归溯到北魏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连年代都不可考。而在更加久远之前,这里是古战场,坟堆最底下,是无数战死的野鬼。因而,此地多凶煞,大白天都没有人敢来。

一路行来,山野里偶尔能够见到一些残碎的陪葬品,长安人都不大愿意涉足此地,因为这里是老坟落着老坟,经常是坟堆下面还有坟堆,就连挖坟掘墓的都不肯到这里,说这里有妖鬼,还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群结队的出没。

坟场里面零星散落着一些镇墓兽和神煞佣,黑夜里看,影影幢幢,坟堆中间还有鬼火飘荡,天干物燥,鬼火也猖獗,看上去甚是瘆人。

一双长靿靴,出现在灯笼的光照下,深深杂草丛中,坟茔里立着一块破石甬,石甬凶神恶煞,并非人形,而是双人首而蛇身,这就是当野,也可以称其为“勾陈”。

勾陈,刚猛好杀,司兵戈争斗,杀伐病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各种不好的事情。

靴子的主人,穿一身样式简单,便利行动的衣裳,一头长发尽数束于顶,鬓如刀裁,双眼星子一般明亮,更显得人精神利落。他看一眼勾陈石甬,扬唇一笑,大步越过,朝坟场深处而去。

吕洞宾站在坟场入口的地方,吹灭手中的灯笼。他原本就用不着灯笼,只是故意假装,也好叫白灵师方便看到自己。只是,他提着纸灯笼在坟场附近转悠了一圈,也没瞧见白灵师的影子。鉴于早上白灵师在相国府里的表现,吕洞宾觉得他极有可能会捉弄自己,索性灭了灯笼,将其丢在一旁。

白灵师将自己约在这个地方,明显就是想看他敢不敢来。世人皆怕鬼,可他吕洞宾却不怕。要是真的有鬼,他还挺想捉一只带着玩玩。

他拨开当野石甬后面的深草,那些杂草有的一人多高了,长得也浓密,篱笆一样,遮挡视线,拨开来,就在那么一刹那,像是被打开了某种机关,荒山野岭中忽然弥漫起浓稠的雾,雾气里出现一支奇特的队伍。

那支队伍很长,排列两行,看衣着像是哪家豪门大户里的仆从,有童仆、女子、奴婢、威仪、还有携带乐器的音声队,只是拿着乐器,并没有演奏。这只队伍径直穿过吕洞宾,像是融化在雾气里,从他身边流淌着过去,也仿佛没有人看到他的存在。

空寂无人的坟场里,忽然出现这么一群无声的队伍,而且还都没有脸,是一个个无脸人,白惨惨的,没有五官,行走起来井然有序,只是无声无息。队伍的后面,还有抬着的轿子,好几顶轿子,有男子乘坐的,也有女子乘坐的。

吕洞宾注意观察细节,无论是这支队伍,还是他们身上的衣物服饰,乃至手上物品,还有那几顶轿子,皆十分的残旧,像一幅褪色的壁画,活了过来,那些没有脸的人,就像古老壁画上残缺的人像。

难怪连挖坟掘墓的都不敢打这里的主意,可不就是活见鬼了。

那只队伍烟云一样从吕洞宾身边经过,穿过他的身体,仿佛他只是一根木头桩子,他伸开五指,流动的队伍并无实体。吕洞宾朗声笑起来。“装神弄鬼倒是把好手,不过想要吓得住我,仅凭这些可远远不够。”

他一句话落,那支诡异的行进队伍,还有那浓稠雾气就隐去了。可是吕洞宾所置身的地方也改变了,荒野坟堆落在了他身后,他方才明明一步未动,却已置身在坟场的另外一头。

“没想吓住你,只是请你进来,早就有所耳闻,异闻社主人是个肆无忌惮,大胆包身之人。”

这坟场的另外一边,跟吕洞宾来时截然不同,居然有个草庐。

说话的声音,从草庐里面传出来,里面亮着灯。

“异闻社主人,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吧。”

草庐的门自行开启,里面一个散发披衣的干瘦男子,穿一身旧兮兮的白衣,正在挥笔作画。他背对着门,连头也不回,对着墙上画作挥毫。

墙上画作画的是古战场上作战的场景,一队队士兵正在厮杀,境况十分惨烈,浮尸千里,血流成河,透过画卷,扑面一股肃杀与戾气。

那幅画挺壮观,画师还需要踩在凳子上挥毫。

吕洞宾大大方方走进草庐,悠闲四望。草庐里到处都是画,很多都是没有画完的,五颜六色的颜料堆满一个个碗盘,碗盘也不是寻常碗盘,而是一些殉葬品。

“白灵师呢?他约我来,怎么自己反倒不在?”

作画的男子,一手继续挥毫,一手朝草庐角落里一指:“他在。”

吕洞宾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角落中有一幅画,画中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白法袍的老头,瞧外形正是白日里见过的白灵师的造型,只是画中人没有脸。

像这样没有面目五官的人像,草庐里比比皆是,男女老幼,无一不有。

吕洞宾露出了然的神色。“我知道了,原来这里便是传闻中的惟妙惟肖换形馆。”

那挥毫的男人,终于停笔看了吕洞宾一眼:“异闻社主人,果然有些见识。”

惟妙惟肖换形馆,是不周山遗族们才会知晓的秘密地方。妖族寿命比普通人要长,经常几十年也没有丁点变化,可它们如今跟人混居一处,几十年身边的人都老了,自己还是年轻的样子,就很容易被识破身份,以至于招来祸患,因而就有了换形的需求。还有的妖族想要换形,则只是自己的爱好,变男人变女人,变老人变孩童,跟玩一样。

吕洞宾的异闻社跟惟妙惟肖换形馆,在不周山遗族心中都是一样的所在,是满足它们需求的地方。这两个地方有许多的共同点,最重要的就是,明明知道有,却不是想找到就能找到,找到了想进去就能进去的。

只不过,白灵师说可以将吕洞宾送入画中,怎么却将他约到了换形馆呢?

这换形馆的主人,看样子是个画师,专画人形,兼画景物、动物。画功倒是极好,画什么都惟妙惟肖,当得起这换形馆的名声。他画画的时候,看上去显得很专注,脚边凳子底下有一团小白影,是一只胖白兔子,双手抱着一颗果子正啃的欢。

吕洞宾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他并不说破,画师装的高深莫测,把他晾在一边,想让他着急,他就偏沉得住气,索性背着手,在草庐里溜达起来。

一侧的墙面上,挂着一副陈旧的长卷,吕洞宾看了觉得眼熟,仔细再看,可不就是刚才他在坟场那头遇到的诡异队伍么。僮仆、女子、奴婢、威仪、还有抬着的轿子,因为太旧了,画面斑驳,人脸几乎看不清楚,看整幅画卷,好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或者说送神的队伍。

他看完了画,就去摆弄草庐的瓶瓶罐罐,什么年代的都有。他像逛古董铺子似的,拿起来一个端详一番,品评一下,再拿起来一个端详一番,再品评一下,一点都不着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画师终于沉不住气了,从凳子上跳下来,将画笔一丢。

吕洞宾计谋得逞,转过头笑得可恨。“不是你让我来的么,你不记得了,还是换了一层皮就想耍赖?”

画师转过的面孔,除了没有了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其他地方跟白灵师都很相似,所以他刚才一直背对着吕洞宾。见被识破,画师有些丧气:“你怎么看出来的?”

吕洞宾道:“就你那德行,就喜欢故弄玄虚,再换多少张皮,我也认得出来。”

画师摸摸耳朵,他因为披散着长发,耳朵藏在头发里,撩起来的时候,吕洞宾注意到,这画师另外半边的耳朵少了一截。

吕洞宾将写有“当野”二字的木牌丢给他:“你让我来,我也来了,是不是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画师缓缓摇头:“错,我们还有个赌要打。”

吕洞宾也缓缓摇头:“错,我们已经打过赌了,而且我已经赢了。”

画师把眼睛一翻,道:“赌过了?什么时候?”

“就是你把木牌丢给我的时候。”吕洞宾优哉游哉朝画师走去,“你跟我打的赌,就是看我敢不敢只身前来。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我来了,你输了。”

画师被堵的说不出话。玩心机玩手段,都没能从吕洞宾这里讨到半分便宜,想想心里就堵的难受。

“还要继续玩下去吗?可以开始了吧?”吕洞宾悠悠站在画师面前,这画师跟白灵师一样的身高,足足比吕洞宾矮上一个头,他居高临下盯着他看的样子,就像一个长辈关注着晚辈。“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善丹。”画师不知不觉就回答了吕洞宾,说完之后,自己吓一跳,气得顿时跳开。“我叫什么名字关你屁事,你有胆,准备好了,我就送你入画,但是在画里你会遇到什么事情,可不关我的事了,你自求多福,也许你进去之后可就再也出不来了,你可想清楚了!”

吕洞宾盯着善丹没说话。

善丹笑道:“怎么样,这时候反悔还来得及。你要是怕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你只要跟我认个输就行。”

吕洞宾微垂眼帘道:“我并不在意跟你是赢是输,输赢对我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的事情。”

善丹的一只耳朵动了动。片刻,他道:“你下定决心要进入山海神卷了?你真的不怕?那幅画最神奇之处,就在于进去之后,很可能遇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很可能会死在里面,也很可能就永远都出不来了。那幅画中的世界,可不是桃花源,即便出不来,也能很好的生存下去,怡然自乐。只要进去,注定面临凶险,甚至死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男人。”吕洞宾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定和注定,只有行动。如果不行动,什么都不做,我倒是相信注定会什么都没有。”

善丹嗤笑道:“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恐惧。”

吕洞宾也笑:“英雄和懦夫都会有恐惧,只不过对恐惧的反应大相径庭。”

“好,这可是你说的。”

善丹不再多言,转身一挥袖,一幅白纸飞于墙面,遮住后面的画作,他挥笔而就,顷刻之间,纸张之上画出一匹骏马,浓黑如墨的骏马拉着一辆马车。

“吕洞宾,不是我小看你,而是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结局。”善丹从袖中摸出一枚硕大的印章,朝着画中马头上用力盖下去,“你要进去,我不会拦你,你是英雄还是懦夫,都要事上见,现在说还太早了些。把你的影子映到马车上,它自会带你进去。”

印章盖下去的刹那,画中马匹忽然动了起来,吕洞宾依然而行,将自己的影子映在画中,整个草庐内里升起一片迷蒙,黑色的骏马无声无息从画中走下。

吕洞宾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雾化,像一阵流云,随着马匹不由自己。

“吕洞宾,我真是有些欣赏你,但是,我不能帮你,你我注定势不两立。”

善丹看着所绘拉车的骏马和吕洞宾一道消失,草庐里升起的浓雾翻卷着,注入已经一片空白的纸上,纸面上似有涡旋流转,像开启了一道神秘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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