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问长安城里最大的地方,人们肯定会回答是皇城,但要是问起长安城第二大的地方,人们便要好好争论一番了,有说东市的,有说西市的,还有说慈恩寺的。但只有掌管户部的官员才知道,长安城占地第二大的,却是在常人眼中不显山也不露水的钦天司。
钦天司紧贴着皇城西侧,换句话说,它的东墙就是皇城的西墙。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让人们误以为钦天司是皇城的延伸,下意识地忽略了它。
聂祥此时正在钦天司的观星台上,今天天朗气清,月光也不甚明亮,是个观星的好日子。
天空之上,两条星河交纵,一条暗些,一条亮些,亮的那一条自古有之,而暗的那条则是二十多年前新出现的。
遥想二十多年前,新河亘空,不止是修行界,整个人间都被这条新河的出现所震动,而分辨新河亘空是吉是凶,这个重任便落到了钦天司肩上。
那时的钦天司中有能力解读这新天相,修为达到九重的,除了老监正,还有两人,一个是他,而另一个则是李伯云。他俩互为师兄弟,从小便在一起长大,但性格却迥然不同。李伯云生性风流,长得也是个儒生相貌,整个长安城里几乎所有的姑娘小姐们都为之倾心;但聂祥却是个闷葫芦,性子温吞,说话做事小心谨慎,和现在的他差不多。
恰逢老监正自知自己大限将至,他便将钦天司的衣钵传承与这新河亘空联系了起来,谁能解读出这前所未有的天相,谁便是下一任监正。
两人也不负众望,在长久的闭关后,他俩都纷纷给出了对于新河亘空这一天相的解答,可两人虽师出同门,给出的答案却截然不同,李伯云认为这新河亘空是前所未有的大凶之兆,而聂祥却以为是大吉。
若是那时老监正还在,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老监正说谁对,谁就是对的,可好巧不巧,就在两人出关的前一天,老监正直接驾鹤西去了,而且一句话也没留下。
双方各执一词坚持己见谁都说服不了对方,而且各自在钦天司中都有不少的支持者,眼见着钦天司分裂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无奈之下,只能请皇帝出面评判。
当时的皇帝是慕容皓的父亲,老皇帝那时年事已高,早已没了锐气。对他而言,新河亘空的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走好这最后一段路,若是江山真因一句大凶之兆而动乱,那他可就真是晚节不保了。
所以,毫无悬念地,聂祥成功上任新监正。
李伯云自是不服气,但他也是识大体的人,所以便约了聂祥私下较量。
那时的李伯云兴许是落选监正打击过大道心受损,修为降到了八重,而聂祥似乎是人逢喜事,修为直接跃到了九重巅峰,此消彼长之下,不出几个回合,李伯云便输给了聂祥。而聂祥的九重巅峰,便一直巅峰到了现在。
让聂祥奇怪的是,李伯云那时应该知道自己修为下降,但却为何还要挑战自己,看起来像是故意要输一般。
那场对决之后,李伯云仿佛人间蒸发一般,直接消失了,聂祥也不是没派人找过,可多次找寻无果,只得作罢。
“我的师兄啊。”
聂祥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自己今天竟想起这些往事来了。
他转头看向滴漏,却是水满了,子时四刻,时间到了。
他摇了摇头,甩掉这些思绪,手上比了个剑指,一股真气注入身边早已准备好的铜盆之中。
铜盆中水面翻滚,最后竟然清晰地映照出魏叔景的面庞,老头看上去精神不振,也难怪,正常人这个时间都睡着了。
不过也不是聂祥刻意刁难魏叔景,他的本命星宿是毕月乌,乌鸟传信,需在一天之内阴气最重的时候方可进行。
“魏尚书寻在下何事?时间紧迫,还请尚书长话短说。”
一见到魏叔景,聂祥就赶忙开口,这个法术只能维持半刻不到,拖沓不得。
魏叔景赶紧收起好奇的目光,正了正色直接开门见山道。
“在下想问监正,帝星如何?”
帝星?
聂祥望了眼天空,那紫微帝星无比璀璨,象征着皇帝春秋鼎盛,天下太平,和他平日里观察的结果一模一样。
“一切正常……不对!”
也许是有人问起,也许是今日月光不明的原因,聂祥突然注意到,那条较暗的新河,伸出一条支流,不知何时,已经将那帝星包绕。
“新河浸紫微……噗!”
聂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他胸口仿佛被大锤砸了一下一般,体内真气一阵翻滚,竟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聂监正,发生何事!?”
水镜另一面的魏叔景被聂祥这一口突如其来的鲜血所吓到,也顾不得刚刚那句新河浸紫微是何含义,慌张地问道。
聂祥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喘着粗气道。
“无事。”
“可您刚刚分明……”
“无事!”
他有些严肃地看着魏叔景,一字一顿道。
“今日帝星无事,我亦无事。”
魏叔景张到一半的嘴巴缓缓闭上,他也意识到了什么,郑重道。
“知道了,帝星无事,监正亦无事。”
水面再度翻滚,复归平静后,却是看不到什么人影,只能映照出聂祥有些苍白的面庞。
聂祥盯着水面良久,才缓缓吐出长一口气。
自己刚刚泄了天机。
俗话说祸从口出,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别人听到,便泄了天机。
与常人理解不同,一个会观星之法的人想泄露天机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寰寰穹宇向来慷慨,有能之人断吉凶是他的本事,天道不会惩之罚之。只有某些极其隐秘的事情被世人道破,才会引来天道刑罚。而至于何事为隐秘,何事是寻常,却是由天上仙人所定,换句话说,只有犯了仙人的忌讳,才算泄露天机。
可那新河是吉兆,新河包绕紫微星,自然也是一件好事,若是好事,那天上的仙人藏它作甚。
聂祥稍稍平复了一下体内翻滚的真气,那一句话说出口,险些让他跌了警戒,还好只有魏叔景一个人听到,若是再多几个人,估计自己真的要跌境了。
他心中一阵后怕,却是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新河浸紫微这一天象起来。
看来皇帝近日以来的不正常确实能用天象的变化来解释,那么问题便来了,所以皇帝所施政令是利国利民的?
聂祥不敢苟同,江南水患他有所了解,长江洪泛千里水泽,万千黎民受其影响,绝非一句轻飘飘的富绅捐款所能平定;外门修行者需持文牒方能行走天下,简政繁政暂且不论,这无疑是激化了庙堂与江湖的矛盾,天下宗门何其多,若是这些宗门起了反心,那绝非钦天司和神武营能对付的。
所以,这新河浸紫微是凶兆?换言之,新河亘空是凶兆?
聂祥突然意识到,若真是这般,那么二十年前李伯云为何境界跌落还要找自己比试的原因便说得通了。
他不是心中不服,而是他要将自己境界跌落这件事情告诉自己!
而境界跌落的原因,则与他刚刚吐的那口血一样。
泄露天机,天道反噬!
聂祥抬头看向天空,那条较暗的星河,如同一柄裁刀一般,将整片天空撕成两半,不是与银河交相辉映,而是截流夺辉,而那帝星看似春秋鼎盛,却是将要溺亡的回光返照。
大凶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