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那关成林活不久了?”叶开看着身边低头弯腰,刻意做奴仆状的李大监。
虽然已经决定要用叶盛代替自己北上了,但叶开知道,这件事还是不要做得太显眼为好。
隐隐约约知道和心知肚明,那可是两回事,前者可以说是一时失察,后者那可就是居心叵测了。
而满清这边,见过叶开面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尚维昇尚总镇,一个就是关成林。
这两个人中,尚维昇相对好控制,但关成林可就不是叶开能控制的了,正烦恼间,倒是李大监献了一条妙计。
下毒!
老太监说他手中有秘法炼制的牵机药,据说服药之人并不会立即死去,而是会呼吸困难,身体乏力,头晕目眩,数月后才会死去。
说实话吧,叶开其实是不怎么相信这玩意的,所谓牵机药,不就是马钱子提炼成的毒药嘛!
而且这玩意也是立时死亡的,很少听说过牵机药有什么能让人慢性中毒,活几个月才死的功效。
而且这些古人最喜欢搞些花哨的名字,把简单的东西搞得神神秘秘的,可信度不大。
不过这种毒药,后世倒是不少,十毫升百草枯,直接弄出肺纤维化什么的,确实可以让人饱受折磨后才死去。
但总不可能这个时代就有百草枯了吧?
李大监没有立即回答叶开的话,而是开始了非常有节奏,看着像是要开始某种仪式一样的整理衣服。
叶开也没有去阻止这个老太监,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个老太监身上,有一种他看不透的东西,他想看看这个老家伙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李大监整理完衣服,随后仪态完美的对着叶开,行了一个九拜中的稽首大礼。
这是古代臣子参拜君王的大礼,行完礼后,李大监就跪在地上,第一次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直视叶开。
“老奴李文升,生于黎氏裕宗和皇帝永盛元年,至今已在世八十有四年矣!
服侍过黎氏的裕宗、纯宗、懿宗、显宗、哀宗、佑宗等七位天子。
也见识过郑氏府僚的定王、良郡公、晋国公、安王、全王、明王、靖王、奠都王、端南王、晏都王等十代郑主!”
好家伙!
叶开简直要鼓掌了,一个人就熬死了七位黎朝国王,这还没算刚被叶开阴死的黎维祁。
至于郑氏府僚的郑主,这家伙一口气就送走了十个,这特么的差不多都送走一个朝代了啊!
“这些君王或者幕府之主中,心狠手辣的有之,胆小懦弱的有之,贪图享乐的有之,但以老奴观之,这些人要是脱掉了身上的天子和大王光环,与常人无异,说是身份尊贵乃是神仙中人,但其实尽是凡夫俗子!”
说道这里,李文升李大监的眼睛亮了起来!
“唯有大王,老奴怎么也看不透,您有时候犹如农家小子,有时候又恍然如天上人,有时候你对眼前的变化视而不见,但有时又眼光长远如同未卜先知,有时行事颇为幼稚,有时又手段狠辣的可怕。
比如大王搅动全大南的手段,不管是定身份还是鼓动人南下当老爷,都是操弄人心的绝高手段!
不是历尽艰险、看透人心之人,绝对想不出这样的搅动人心,玩弄士绅豪族于股掌之间的妙招。
老奴从未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如此自相矛盾的地方!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子,让人捉摸不透的上天之子?”
叶开的瞳孔一缩,慢慢的转身看着李大监,现在看来,这个老太监确实有些不寻常!
八十四了,看着跟六十几岁差不多,而且作为一个皇宫中的奴才,他这么琢磨他服侍的帝王,他是想干什么?
而且观察的还挺仔细,作为一个穿越者,叶开确实处处体现出了,与这个世界人格格不入的地方。
眼光长远仿佛未卜先知,那是因为他确实知道这个时代大概的脉络。
那些操弄人心的高超手段,乃是借鉴自红朝太祖,红朝太祖是什么人?唐太宗见了也得喊666的存在。
但如果把这些抛开,叶开确实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子,不然也不会前世三十四岁了,还是只是个海军上尉,最后还混到了去操弄海蚱蜢的地步。
要知道当年跟他一起在北方某海事学院一起学习的同学,已经有到南昌舰上任职的了。
叶开差不多是他们同学中混的最差的,毕业之后几乎没有寸进。
而这种的自相矛盾,在李大监眼里,就成了捉摸不透了!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当一个人蠢的恰到好处的时候,你完全没法分辨他到底是真蠢,还是在钓鱼。
看着叶开没有打断他的意思,李大监又附身下地给叶开行了个叩首礼。
“大王请放心,老奴亲自配制的牵机药,是没人能看出端倪的!
北朝关天使,应该已病入膏肓,最多两月就会命丧黄泉,现今估计已然是胸闷气短、呼吸不通,眼冒金星、神智受损。
大王若能在两月之内,邀请北朝福康安总督至镇南关一行,只要公子应对得当,那关天使从镇南关上远望,必然无法分辨,只会觉得颇为相似。
如果再有大王表兄李公子和尚总镇一旁佐证公子就是大王,这事就稳了,北朝福康安总督只要在镇南关下见过了公子,公子就可以启行了。”
叶开总觉得事情没有李大监说的这么轻巧,这种毒药就算存在,总不会是无色无味的吧!
这世上但凡是合成的毒药,必然不可能做到无色无味,就算是天然蛇毒什么的,也不可能做到。
那关成林又不是傻哔,怎么会李大监说下毒就下毒成功?
想到这里,叶开心中的疑惑更盛,他看着李大监冷冷的说道:“大监不会告诉我说,这毒药是无色无味的吧?或者那关成林不辩十色,不察五味!”
“回禀大王,世上安有无色无味之毒药,老奴此毒,色微黑,味甚苦,容易被人察觉,北朝关天使辩色品味也无碍!”
“那你这毒是如何下的?捆住关成林双手双脚灌的吗?”
叶开笑了,黑色的,味道还苦,估计闻起来也跟中药有几分相似了,关成林得多傻哔才会毫无顾忌的喝下去。
李大监看着一脸冷笑的叶开,脸上神色一暗,浮现出了几分痛苦的表情。
“此药虽然色黑味苦有异味,但却可以融入酒中,只需寻得一二上好蜜酒就行。
大王提炼的冰糖,就正是用来调制蜜酒的上好糖霜,待到蜜酒调好后,自然有美人香唇缓缓渡之,浓情蜜意之时,双手探索之刻,谁会在意其他?”
叶开一怔,这还真可行啊,先喝个大半醉,再用美人之口做酒杯。
那关成林来就是喜欢此道的花天酒地之徒,绝对会中招,只是,这么做的话,就肯定不止关成林一个人会中毒了。
那个陪着他的升龙名妓有问题!
叶开一下就想到了,那个一直陪着关成林的所谓升龙名妓,也是李大监吩咐人去找的。
“小月仙已经走了,是老奴亲自去送的她,自从她的情郎死在北朝官军手里之后,他就不想活了。
她天天说,只要报了老奴的恩,在这世上,就再无亏欠了!”李大监轻声说道,白脸上突然又看不出喜悲了。
嘶!叶开吸了一口冷气,还好他其实并没有信任以李大监为首的升龙皇城宫女和宦官。
这些家伙果然有问题,擅长配制毒药,还能驱动宫外的死士!
玛德,这黎朝的国王们,住在一堆这样的人中间,难怪一连七八个黎朝国王,没一个长寿的,自己回去之后,马上从那个破皇宫里搬出去!
看着叶开变了脸色,李大监突然笑了,那张长长的白色老脸,看起来格外的诡异。
“黎朝历代诸王无能,不过是郑氏府僚的傀儡而已,他们还不值得老奴使出如此手段!
自黎朝太祖黎利后,这天南之地就再也没有什么王者了,但大王天纵之才,老奴一见大王,就觉得这大南,终究要出一个雄主了!
是以甘心相随,不过老奴一介奴婢敢在君王面前操弄生死,实乃取死之道。
所以老奴早就为自己准备了真正的牵机药丸一粒,请大王赐下些许蜜酒,吞咽起来方便些。”
说完,这个老太监仪态优美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盒子,然后从盒子中拿出一颗紫黑色的药丸,轻轻的放在地上。
做完了这些,他才抬起头看着叶开,仿佛是在等着叶开赐酒一样。
呵呵!叶开笑了,他要是信了这老货的话,那他就真是傻哔了!
叶开其实最不相信的,就是所谓纳头便拜。
没有人会在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情况下,对某一个人纳头就拜,献上全部,就算他是个二傻子,那也有自己的追求。
就比如眼前的这位李大监,八十有四了还保养的如此之好,长长的色泽如玉的指甲,看起来仿佛是某种艺术品一样,身上的尿骚味也被他一直用熏香掩饰的很好,这样的人会舍得死?
什么人会不惜自己的命?只有那种一无所有,没媳妇、没产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轻人,才会在热血激荡下不惜自己的命去搏一个富贵,叶开的复兴军中,这样的年轻人就很多。
而正常情况下的人,年龄越大,那就越爱惜自己的生命!
从叶开接触的老年人来说,完全没有一个活了七八十岁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的,都是恨不得自己活个三五百岁的。
人越老,其实就越怕死,叶开不相信这个李大监会真的想死!
他也不觉得自己就是什么天纵之主,能让这个李大监从见他面起就决定生死相随,不惜为他动用一个死士,还搭上自己的命。
叶开慢慢的走过去,一脚就把李大监摆在身前的盒子和药丸踢飞,然后伸出手为李大监整理了一下他头上的宦者青纱帽。
“在孤王面前,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说实话,大监嘴上说孤王是什么天纵英主,心里却还把我当黎氏诸王那样的庸才糊弄。
你要死就自己去死,孤王不会赐你什么蜜酒,如果不想死,那就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如果还要装神弄鬼的,你信不信孤王马上血洗了升龙皇城?不过千把人而已,孤王还下得了手!”
李大监没有回叶开的话,而是先把被叶开踢走的药丸捡了回来,而后当着叶开的面就把药丸直接吞了下去!
叶开心里抖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身体的动作。
“党参、黄芪、白术、当归、熟地等十六位补药精炼而成,已经不多了,可不能浪费!”
吃完了药丸,李大监又露出了叶开经常见到的那种谄媚的笑容。
“老奴确实忠心于大王,也确实有所求,升龙皇城中,老奴这等去势之人加上积年的宫人,共有一千三百七十一人。
人人都以为我等伺候君王,居住于皇城之中,必然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可谁又知道,黎朝天子无能,被郑氏挟制,交趾虽富,但黎朝天子只能分到一点点的残羹冷炙,连为历代先王修建山陵都捉襟见肘。
余下的三瓜两枣,还不够黎氏国王与宗室享用,哪还能照拂到我等奴仆身上?
皇城一千三百余奴仆,能衣食无忧的,也就那样七八十人,其余人等尚不如田间地头的农夫。
一碗糙米、一颗菘菜,那都是要打破头去抢的,一两天没有一口吃食也是常见的。
好多宫女,自老奴三岁进宫起,就见她们在忍饥挨饿、受冷受冻中孤独的了此残生,好多人八九岁进宫,呆到二十几岁就疯癫了!
我等皇城奴仆乃是路边的野草,国王君上就是上天,不管是雷霆雨露还是暖阳和风,都来自君王。
可要是君王都自身难保了,这些路边的野花野草,哪还有什么活路?
老奴自懂事起,就在盼望黎朝出一位明主,能从郑氏府僚中收回大权,让我们这些野花野草,也能活的有个人样,可这一等就是七十年!
一直到了今日,老奴才在大王身上看到了希望,老奴确实不想死,可又没有办法让大王重视我等,只有趁此机会一展手段。
不过此事之后,大王断不会在允许一个敢在皇城配置毒药之人留在世间,就请大王杀我,而活升龙城内那一千三百七十人吧?”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叶开轻轻吟诵着元稹的这首诗,这皇城,对于城中的皇帝国王来说,其实是座牢笼。
一旦进去,子孙后代都如同被圈养了一般,权力是大,桎梏更多。
帝王都是如此,依附于帝王的内侍宫人也是如此,青丝朱颜入皇城,白头枯面不得出!
一辈子没有爱人、没有子嗣、甚至都没有了名字,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叶开叹了口气,这种畸形的东方囚笼该改一改了,不然自己的子孙后代,也多半要变成那小小皇城中圈养的牛羊。
在那么多白头宫人的怨恨诅咒中,什么皇室能有好结果?那种压抑的地域,能不出些心理变态?
“罢了,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奴而已,念在你没有害我之意,不用什么赐死了,你就在顺化的皇城中了此残生吧!
你即刻命人将顺化皇城和升龙皇城的内侍宫人数目统计出来,宫人内侍中愿意回家的全数放回,自身财务也准许带走。
不愿回家或者没有家的,年三十五以下,二十五以上的宫人,赐给从交趾南下的未婚汉儿为妻。
这些汉儿到了九真,大多都有正总之位,还有大宅和五十亩以上的田土,足以让人衣食无忧。
但这些人多粗鄙无文,不知道如何安抚乡间,建立威信,赐下一些宫人,刚好可以教一教他们。
年二十五以下,十五以上者,赐给孤王的三镇奇兵和汉儿效节军中有功之臣。
确定是汉家后人,姿容上乘,通文墨者,就赐给孤王的复兴军儿郎为妻。
年十五以下,就暂且留在宫城,孤王有些谋生的手段可以教一教他们。
升龙皇城和顺化皇城,除了主殿封禁起来作为帝王行宫,其余宫殿、行宫,孤王将会把他们改为学堂,以后义信大学就建在升龙皇城,复兴大学建在顺化皇城。
不愿意离开的年老宫人和内侍,就在这些大学中做些洒扫之类的杂物,孤王按月派给饷银,还你们自由身!
自孤王以后,皇城中不用宦官只用宫人,宫人九岁入宫,十年为期,年满愿意离开者,就可以申请离开。
宦官宫女此等绝人伦,断亲情之制度,就从孤王这,终结吧!”
“大王圣明!大王真是仁德之主啊!”叶开说了一大堆,老太监终于动容了。
他楞了差不多半分钟,整张脸上就仿佛放出光来了一样!
愣神过后,李大监缓缓的,重重的,把头磕到了地上,如同捣蒜一般,直到磕得额前鲜血淋漓,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升龙皇城中,尚有上千骨灰瓮,其中大多记载有籍贯,请大王赐下些许钱财,恩准他们回乡安葬,不再做个孤魂野鬼!”
“准!”叶开点头同意了,这什么他妈的皇城,简直就是他妈的公墓啊!
这么多的骨灰在里面,还有那么多白头宫人的怨恨,住在里面能得劲吗?
“前黎氏阑郡公黎维只不过一个黄口小儿,既无人望也无才德,请大王饶恕他,让他做个富贵囚徒吧!
大王之王位是赶走逆贼西山氏得来的,又拨乱反正使安南重归汉家,得国甚正,早就不是黎氏能威胁的了。
黎氏之祖黎恒,乃是山西黎城黎氏南迁的后人,当是汉人无疑,黎维只若来升龙归附大王,当可更涨大王之德!”
黎维只?叶开疑惑的看了李大监一眼,他都快忘了这个倒霉蛋了!
据说他从永祥府被赶走后,每到一地,当地士绅仿佛躲避瘟神一般,后来就消失了,没想到竟然是被这个老太监给藏起来了。
“大监还真是交游广阔啊!”叶开轻轻哼了一声。
李大监又把头磕到地上,凄声说道:“黎维只的母亲,是我亲手带进宫的,当时才八岁,与我极为亲近,老奴以孙女视之!
老奴实在不忍她唯一的儿子就此丧命,老奴愿以一桩天大的事,换黎维只一命!”
“好吧!准了,这黎维只也算是我的侄子,就留他一命吧!”
叶开点了点头,他纳了黎维只的小姑姑黎氏玉忻,而现在黎维只对他也没什么威胁了,反倒可以加强权威,自己这个做姑父的,留他一条小命也可以,只要他识相。
“老奴叩谢大王!”李大监把今天把头都磕麻木了。
“老奴知道大王缺钱兴矿场,为此不惜向北朝低头,以求能吸纳北朝的金银振兴交趾,老奴为谢大王仁德,愿为大王解忧!”
咦?你个老奴才要怎么为我解忧?工业化缺的钱可不是一星半点的,不可能升龙皇城中还有什么秘密宝藏吧?
看着叶开疑惑的眼神,李大监一脸坚决的说道:“安南虽然穷困,不比中原,但也是天南大国,历代帝王墓葬中多有珍品!
老奴知道那些懂得兴建帝王墓葬之人何在,愿为大王招募他们,掘了历代国主陵墓,必得万金!”
你这是特么的什么馊主意?
叶开顿时哭笑不得了,曹老板置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被后世骂了几千年!
自己已经收了黎氏玉忻,又与黎朝没什么仇怨,这样去发掘别人的陵墓,也太不像话了吧?
“大王多虑了,黎朝历代国主不过是郑氏的傀儡,能有几分金珠宝玉进墓葬,老奴要掘的,是历代郑主的墓葬!
郑主统治大南上百年,墓葬必丰,更有郑氏后人几乎都被阮惠杀光,阻碍甚少!
大王可即日南下平定日南乃至真腊,老奴自在北边发掘郑氏墓葬,所得金银,全数用于陛下大展宏图,当不少于白银三百万两!
当然,这都是我这老奴贪婪阴毒,为黎朝尽忠,故意毁坏郑氏墓葬,与大王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