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丁巳,辰初。
维州,薛城县城外。
维州地处徼外冉之地,连岭而西的岷山脚下,入秋时节,清晨雾气蒙蒙,而今晨的雾气却足以说得上是格外的重。百步以外,看不真切。
经过足足一通宵的急行军,即便是一路轻装,训练了一年有余的新募天征军和武威军,步速也较出成都时缓了许多。唐军彻夜马不停蹄,毕竟若是吐蕃南道兵已经发觉有变,占据了维州空城,那一切筹划都将彻底落空,毫无回旋的余地。
虞藏俭骑在马上,已经累得哈欠连连,本来从成都府出发可以乘坐木辂随军的,但是由于刚刚官升刺史,去往维州上任的兴头完全盖过了对崎岖蜀道的恐惧。现在虞藏俭只觉浑身要散架。
杨综带着一队五十人武威军走在队伍最前面当作先锋,与后面大部队留出了五十步的距离,以备不测。
薛城的外郭城楼,在清晨的雾气中已经可以远远地看见,城楼上看起来果真空无一人,只有城楼正上方一面残破的吐蕃军旗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看来他们似乎没有来迟。
“维州……”真正见到了薛城城墙之时,杨综不禁心潮澎湃,“蜀将姜维讨灭汶山叛羌,即此地也。”
“杨都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面传来。
杨综回头望去,武威军旗手正朝自己奔来。
“虞刺史有令,叫你先行带人开启外郭及内郭城门,我等在此静候。”
杨综心知肚明这是要拿自己试刀,不过也理解,毕竟要是大军入城中了埋伏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过……
“应该不会吧……”杨综又扭头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城头,小声自言自语道。
“欸……先别走,”杨综叫住正准备回大部队的旗手,指了指他腰间装薄荷叶的布袋:“还有么?”
“杨都尉,真没了。”旗手一脸苦笑道。
杨综默默点头,四下顿时寂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唐军龙旗无力地低垂着,一如彻夜行军过后士兵们的心境。
杨综整了整因行军有些歪斜的明光铠,从队正的手里拿过来自己的长柄陌刀,往嘴中塞了口袋里最后一片薄荷叶,带队径直朝外郭城门走去。
薛城的城墙并不像杨综在河曲见到的鲁州城墙那样高耸,许是因为河曲地处西北边陲,紧挨养马地,低矮的城墙阻挡不住游牧民族的进攻,只能成为劫掠的靶子。杨综回忆起来通向这薛城县城的道路,足可以把蜀道难展现得淋漓尽致,道路曲折,高低陡峭,山涧湍急。再加上维州立于岷山孤峰,幸亏大军备好了冬日着装,不然在秋天也足以让人冷得直打哆嗦。
以前只曾从西川同僚的口中听说过维州的易守难攻,如今亲眼所见,也难怪当年南康郡王韦皋在取得了那样辉煌的战果之后,也没能攻打下来这维州城。如若取此要地,再以此为据点,趁敌不备,四面出兵夺取西山诸州,全复西川,恐怕比探囊取物还要轻而易举。
然而薛城城门紧闭,站在薛城城墙下,杨综竟一时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在成都帅府。
明日旬休,再加上悉怛谋已经率众归降,武威、天征军两千余人昨夜已兵出成都,节度使李德裕也派人入朝奏捷。维州之事终于看似是尘埃落定,参与了维州密谋的成都府诸公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前殿内,掌书记令狐缄和节度判官刘瞻却像往日一样,赶在其他僚佐之前,早早就来到了帅府。
“欸,刘判官,你看到我的藏书阁钥匙了吗?”令狐缄在自己的案几前仔细地翻看着,语气中不觉间有了些焦急。
“啊?那个俺不可能动的啊……”
“那你帮快我找找,要是李公知道我丢了钥匙,非得发火不可!”
刘瞻应了一声,奔过来一眼便望见令狐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书稿案牍,不禁心中有了望洋兴叹之感。刘瞻心里暗道,案几上每日堆着这么多东西,找不着东西也是可以想见的吧……
“掌书记,俺一直好奇,你每日到底是怎么从这么一大摞东西里面……找到你想要的文案的?”
“习惯成自然……”令狐缄不假思索道:“倒是钥匙,我每日带在身上的,不可能没了啊?”
“是不是放在家里了?”刘瞻撇了撇嘴。
“可能吧,”令狐缄咬了下嘴唇,无奈着叹了口气道:“那只能午时我再回趟崇明坊了……”
辰正。
维州,薛城东城门下。
杨综朝身后的队正和武威军士兵们投过去求助般的目光。
“你们谁会吐蕃语,喊一声叫人开城门?”
队正和士兵互相摇摇头,面面相觑,队正无奈,忙认真叉手道:“杨都尉,小正太原刘祖德,我们这一队都是去岁募集的河东兵,要会吐蕃语,也太难为我们了。”
杨综眼朝队伍里扫了扫,这一队五十人看起来都个个身高不矮,有的比自己还高,体格也的确较平常看见的蜀兵健壮许多。
“都尉刚刚调入武威军有所不知,去岁蜀兵早已破胆,羸弱不堪一战,李节度便将其基本遣散了,南诏及吐蕃南道虎视眈眈,李节度上书朝廷,募集北兵以解燃眉之急。现在只有天征军是蜀兵。”队正又忙解释道。
杨综无奈,仰头对着城头,扯着嗓子高喊。
“城头的蛮子,大唐武威、天征军,奉剑南西川节度使李德裕之命,前来换防,速开城门!”
然而杨综的声音却像是石子坠入枯井,过了整整十息的工夫,也没有人回应。莫非悉怛谋那小子是真的把所有吐蕃守军都带到成都了啊。别说是有人从城头探头探脑,就连城内都感觉像是空无一人,毫无烟火气息。回头看去,虞藏俭的大部队像看笑话似的立在百步远处,正巧是城头弓弩射程之外。
杨综把嘴里嚼烂的薄荷叶吐到地上,陌刀塞到了队正手中,仰头仔细观察了一遍城墙,城墙还保持着青砖结构,这一点与西川诸城没有太大区别,看来即便被吐蕃占据了六十七年,维州城墙还大体保持着原貌。
薛城县城的外郭城门远比成都府的要低矮,最高处仅仅只有两人高,从城门内嵌的位置来看,城墙不是很厚。再加上很多青砖从城墙的斜面上突出来,攀爬起来想必也不是很难。
“唐旗!”
杨综伸手,队正便恭敬地将认真卷好的三辰旌旗递给果毅都尉。
杨综探进腰间,像是为了安心似的摸了摸叔父留下来的玉石信物。而后便将唐旗卡在腰间蹀躞上,身手还像往日在河曲鲁州时一样敏捷,轻而易举地爬到了城头,原来整个外郭城墙之上空无一人。
可能由于无人看管,此刻城内坊门均是大开。然而时辰还早,除了里巷稀少的行人外,多数百姓还未起床,家家户户大多闭着门扉。而且由于清晨的雾气蒙蒙,城里更远处,除了象征内郭并非空城一座的袅袅炊烟外,看不真切。城内人并不知道,维州城墙上已有了一名唐兵的身影。
杨综将象征华夏的黑边红底三辰旗展开,其上织有日月星辰,象天之明。杨综顺势一把扯下残破的素白吐蕃军旗,将三辰旗无比郑重地套于旗杆之上。
代宗皇帝广德元年,六十七年前,吐蕃军陷松、维、保三州,剑南西山尽皆陷于敌手;德宗皇帝贞元十七年,三十年前,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指挥的维州之战,无数士卒为了这座城池身死异乡;而在太和五年,九月丁巳的这天,这座被吐蕃人称作“无忧城”的维州,终于再一次升起了大唐旌旗!
东方的日光蓬勃而出,扯碎了岷山孤峰的云雾。
杨综在城楼之上,倚旗而立,恍惚间心头有着说不明的炽热。
事不宜迟,杨综连忙赶下城墙,在城外那队武卒的帮助下,伴随着“吱呀”一声,城门大开,远处武威军、天征军见势而动,径直往城门而来。
忽地,一如涓涓细流般的女童声传入杨综耳廓。
“你们是谁呀?”
杨综猛然回首,在他身后城内土路不远处,只见一髫年梳着双平髻,发鬏处还束着两朵木芙蓉,正穿着童裳,手里握着一柄拨浪鼓,呆呆地立着,仰着小脑袋,与杨综四目对视。
“我们是唐军,”杨综尽力用同孩童讲话的语调,语气平和得让杨综自己都有些诧异,“维州……光复了。”
然而杨综没想到的是,他话音刚落,那髫年便扭身撒腿奔去,一边略显笨拙地跑一边举着拨浪鼓稚气地叫着。
“阿爷,阿爷,有一群会说唐话的兵!”
远处一布衣似是那髫年的父亲,看见女儿跑来,连忙一把将髫年抱在怀里,而后一瞬间有些恐惧地望着杨综,却在注意到杨综和他身后的武威军卒的着装后,蓦地怔住了。
“唐军?”
杨综轻轻地点头,那父亲竟兴奋地朝身后的外郭里巷大喊起来:“唐……唐军回来了!”
谁知这一喊,倘若从城头望去,方才不少紧闭的门扉竟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几乎所有人都相互反复确认着,方才好似死了一般的州城,立时变得活了过来。城内的年轻人们都是当初维州陷落时候子民的后代,他们说着唐话,其音虽讹,然而衣服未改,不见腥膻。
“唐军回来了?”
“城头……那是唐旗?”
“皇帝……原来犹挂念陷蕃百姓?”
杨综带着那队武威军,率先入城。不觉间,一传十,十传百,城内百姓竟越聚越多,夹道迎呼起来。不少百姓父老已满面皱纹,白发苍苍,有一八旬老者拄着拐杖,由家小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拉住杨综的甲衣一角,一时间竟不能自已,老泪纵横,声音颤抖。而后肃容拱手,无比郑重地行唐军礼。
“老朽维州交川军第二团……火长邓四郎,拜见官军……”
言语末了,那老者竟不顾杨综的劝阻,缓缓下跪于地。
全城汉人百姓,亦齐齐跪拜,山呼万岁。这一日,维州百姓等了六十七年。
“不意今日复见唐家威仪!”
杨综只觉喉头发紧,鼻腔酸涩,再也忍受不住,任由眼眶涌上温热的泪水。
“唐军不走了,此番绝不再走了!”
那日,五千维州百姓不会忘记,武威军、天征军入城时高唱的《破阵乐》,响彻云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