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的河岸,一无所有的河水,一无所有的世界。
再一次面对这些,少年已经摆脱了前次昏昏欲睡的不适,变得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个难以想象的空间了。
走到岸边,少年甚至忍不住想起那时少女用手指就“造”出一只鸟,不禁也想试一试……如果……如果沾到一点点忘川水,又会如何呢?
少年俯下身,缓缓将手伸向忘川水,甚至感觉得到水下由于自己的靠近而引起些蠢蠢欲动,然后,轻轻地,只是用食指的指间粘了一下水面,然后立即抬离……
下一刻,水中忽然窜起巨蟒一样的水柱,紧紧跟着手指,仿佛马上就要咬上去,少年猛地向后一闪,千钧一发之际,巨蟒忽然被人从后斩断,来不及看清的身形一闪已经落到少年身前——小骨?
少女仍旧□□着身子,苍白干瘪的肌肤下包着着嶙峋的骨骼,但似乎比起之前那小鬼一样的形象,有了些活人气,似乎……似乎是丰满些了?苍白的小脸上嵌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隐约还能看出来些少女的模样。
少年一怔之间,转眼看自己的手指,却发现……手指就仿佛是一个空壳,从接触到忘川水的地方开始燃烧,上面烧着诡异的蓝色火焰,而被烧开的地方,只有一个薄薄外壳在燃烧,里面是一无所有……没有血,也没有骨……
有时候梦里会出现那样太不真实的情景,以至于自己将自己惊醒,可是,若不是梦呢?所有以为理所当然的常识都瞬间崩塌了,举目望去竟再没有什么值得坚信……最诡异的场景,最神秘的忘川,都没有那种一无所知的茫然可怕,直到发现也许连自己都靠不住……
少年盯着自己燃烧的手指怔住,那种震惊,甚至来不及做任何事、想任何事……
蓦地,一只包着白纱的手伸过来,握住少年的手指,将那不可思议的情景全然掩住,清冷的女声响起:“凝神!”
少年猛地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人,一袭包裹全身的白纱,一直遮掩的面纱被用另一只手撩起,露出苍白的面庞上一双星辰般明亮的双眸。看进那双瞳中,就仿佛无边的虚无黑暗中,唯一真切的光明,少年霎时清醒过来,目光又凝到自己指间……
“凝神!听我说,你什么都没看到,可见皆虚空,一切都还未发生。”女子的声音急促中却透着冷静,咒语一般,语毕,缓缓移开手,随着白纱揭开,少年看着自己的手指竟然完好无损,攥了攥,连感觉都很正常,有体温,有触感。少年苍白着脸色定了定神,很快恢复了常态,向女子浅浅鞠躬:“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女子已又放下面纱,转身上了船。一边的小骨这会儿关切地凑上来,前前后后地绕着少年转了好几圈,一直到确信他确实没事了,才又叽叽咕咕地说开来。
“你这样……不、不好……姐姐,这个,水……不能碰……”
大概是死里逃生一回,少年忽然觉得这小东西倒也挺可爱,轻轻一笑,伸手在少女头顶抚了抚,忽然靠近的举动让少女本能地一缩,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却又克制住没有躲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在少年身上转了几圈,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这边重又抄起长篙的女子提醒道:“快些上船吧,这地方沾了生气,不安全。”
上了船,小骨依旧靠在旁边,似乎有些兴奋地看着少年,想要靠近些又有些畏怯,低声咕哝着:“唔……昂……欧阳……欧……阳?”
少年不禁一笑,伸手摸了摸少女额头:“嗯,你是在学着叫我吗?”
少女欢快地点点头,口上叫的也顺了些:“欧阳……欧阳……”
少年点点头,算是应了,又靠在船舱里闭目静思,少女却巴巴地看了半天,又悄悄凑上来,显示伸手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衣襟,见少年没有理会,又挪近些,弓着身子,轻轻把头埋在少年肩头,仿佛是很贪求这么一点温暖。少年忍不住睁眼看了看窝在自己怀里的少女,心里默默地叹息一下,然后轻轻伸手环住少女瘦的看得清肋骨的背,脑海里却是浮现出一种动物——金卢。
在凤域,富家子弟或者寻常的猎户几乎都会养上一两只金卢,一方面是身份能力的象征,一方面也是狩猎可用,这种鸟比寻常的鹰还要大些,羽色又很绮丽,不同颜色的金卢中,犹以碧绿、橙金为上,至于极其少有的如绯紫,那也是千金难求了,不同于其他鸟,金卢必须由主人亲自喂养,野生的成鸟只能算是草卢,每到春季特定的那么几天,总有以身犯险的人到各处找来即将孵化好的草卢蛋,卖给出得起价钱的人,这蛋拿回家里,须得人以体温孵化,出壳的小金卢十分脆弱,吃的东西也是极其难以弄到的火烬虫,倒不是这虫子罕见,实在是太小,顾名思义,其大小也就和纸灰燃尽时剩下一条红线的那个边一样,草卢来捕十分容易,可人要是想捉来那也十分困难了。有了饮食,又必须有主人亲自喂养,驯成之前都不能见生人,如此养大的金卢才对主人忠心耿耿,不同于其他牲畜,金卢唯独不可以出卖给他人,成年的金卢有七八年的寿命,七八年间,便会一直守护主人左右,对主人言听计从,甚至有主人过世了,金卢也会守护尸身旁边,凤域有火葬之俗,金卢往往因为寸步不离而与主人的尸身同化于烈火。是以金卢以其难养、忠心,甚为大户人家所青睐,也被文人墨客冠以忠贞刚烈之名广为传颂。
鸟是如此,那么人呢?
无穷无尽是时光里,永远只面对着一个人……那么人的心智,又与鸟有什么区别?
少年想着,不禁抬头望望船舱外撑船的女子,却见女子隔着面纱,似乎也正打量着自己,便只是颔首微笑。一路上并没有平静了太久,中间又经过几次“闹鬼”,甚至有些是飞在空中有着巨大双翼的怪物,不过似乎无论是小骨还是撑船的女子,都没有大惊小怪,似乎这些在世人眼中传说一样可怕的怪物只不过是家常便饭,和普通人家拍死两只苍蝇没什么区别。少年特意注意了一下小骨出手的方式,虽然主要还是借助于有着不可思议变化的忘川水,但小骨的功夫也十分别具一格,没什么招式却似乎颇有妙处,少年一边想着,不禁将自己从前所学结合来看,心里倒是隐隐成型了一些从未想过的招数。而小骨无事时就靠在少年身边,话倒是说的越加流畅了些,到少年快要下船时已经可以连贯成句了。
“欧阳……什么时候再来?”目送少年下船,小骨却是眼巴巴地问了一句。
少年眼皮微微一跳,什么时候?一切还是未知,回到凤域时该是何年何月也不清楚,如何说得清什么时候?
船上的女子倒是开了口:“我们已经按照约定送你来回一趟了,不知君侯该拿什么来付渡资?”
少年隐隐皱眉,微微躬身一揖道:“不知姑娘所求应当如何行事?还望指点。”
“……我与小骨久生此间,贸然离开,或许便会魂飞魄散,君侯若依照前言,下次来时便带上十个落地未经三天的婴儿来吧。”女子的声音依旧是冷冷清清。
“婴儿?”少年不禁也是一愣:“十个婴儿?姑娘你……”
不必问,心下也是明白了,忍不住暗暗打了个冷战,面露难色。
“……就没有……别的办法么?只要不用人命……”
女子只是轻轻冷笑了声:“哦?君侯也是心怀大志,舍不得这么点人命么?何况……”说着话回头望望茫茫忘川:“黄泉路上走一遭,还看不清生死皆是无妄么?”
少年目光闪了闪,只是抱了抱拳,算是应了,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小骨倒是从后面追了上来,咕咕唧唧地说了几句:“欧阳,那个……”
后面的音都被吞在口里,咕噜了几声,少年不禁一头雾水:“?”
少女可怜巴巴地把头靠在少年手臂上磨蹭了一会儿,因是一直弓着背,少女的个头还不过少年胸口,样子也活像是金卢一类的小兽。少年自知小骨只是贪恋自己身上的生气,但也忍不住从这行为中读出些依依惜别的味道。
少年微微抬手,顺手摸了摸少女稀疏干枯的头发,苦笑了一下,终于轻轻拨开少女,望着所谓有鬼的地方走去。
只几步,便消失在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的忘川远处,少年自然也不会知道身后一直凝望着的目光,和有着那目光的人身上不可思议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