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十四两人听到这话,不由瑟缩一下,眸中有心虚之色。见众人都在看他们,便强做出理直气壮、不惧对质的模样。
周涤清微微一笑,说道:“学堂是圣人教化之地,学子习圣贤之书,受君子之道。当着圣人的面,想必不会怕事退缩,以致无辜者蒙冤。”便向周邦德福身道,“那便恳请塾师去各学堂中问一问了。”
周邦德既被她架到火上,如何还能推脱?便要吩咐人行事,却见一个少年走了出来,向他揖礼道:“司塾不必枉费功夫寻找了,学生彼时便在间壁。”
周涤清心下有些讶异,便不论亲疏,只看周十四两人心虚的模样便可知周涤宁所言不假,因而她并不想在口舌上与他们纠缠。这也是她姑姑一贯的处事手法,从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她们在学中亦有耳目,堂中发生的事想必已传到他们耳中,倘若去寻人对质,他们自会站出来。勿论当时有没有真的在场,只管出来作证将它定论。不过是孩童寻常间闹事,犯不着大动干戈,但她们也不能受这无妄之灾。
她便向那少年打量过去,见他不过十五六岁模样,穿着一身棉布襴(lán)衫,身姿挺拔,神情俊爽,并无时下文人惯有的羸弱气息,只略带了一丝书卷气,肃肃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初见之时,只觉风仪出众,满室生辉,再打量时,却见他面色从容,气度沉凝,身上亦无富贵之气,内敛端肃,如岩岩之孤松,并不耀目,看来却格外叫人信任。
她不由在心底暗暗喝了个彩,竟不知乐安这般地方竟有这样的人物!未及弱冠便有这般的风采气度。
只听他说道:“那时学生正在对面廊下读书,中间隔着数道树影,两位师弟并未瞧见我。院子狭小,两人说话之声并不能避人,因而反叫学生听了个分明。学生听两位师弟说得不堪,正要出去喝止,却见周家十七弟冲了过来,与他们打了起来。”
这便是证实了周涤宁所言不虚。
那妇人闻言便又尖叫一声:“顾敛,枉你还是十四郎的表兄,却向着外人说话!”
那顾敛便从容不迫道:“侄儿受圣人教诲,怎敢为一己之私罔顾事实?况表弟如此桀骜,若不严加教导,将来只怕要害了他。”
妇人还要争辩,周邦德却已是怒了。顾敛与这妇人俱是五军都督府顾同知族人,顾敛与周涤清一般皆是生在京城。父亲原是神机营的营务军官,却不想因病英年早逝,他便和母妹扶柩回乡,在墓前结棚守孝。
只他生来聪慧过人,虽遵从家风自幼习武,却于读书上极有天分,垂髫时便过目不忘,出口成章。顾氏武略世家,向来难出文才,见他如此难得,自然极是欢喜,阖族中人都愿他走举业,给顾家挣一个簪花进士回来。
父亲孝期过后,他见周家族学兴盛,又想到京城米珠薪桂,举业之路遥遥不知期,生计难续,便决计不回京城,到周家附学。他课业极好,十一二岁便就中了秀才,又人才出众,在学中极得师长和同窗喜爱。有他作证,几乎可算盖棺论定了。
周十四的母亲顾氏是他族姑,两人与都督同知顾戎皆不是近亲,只家境不同。顾氏见识短浅,尖酸刻薄,仗着娘家富裕,又奉承上顾同知在乡间留守的长兄,平日行事很是嚣张。
但在这族学之中,却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周涤清趁势道:“既如此,事情真相水落石出。依方才十八郎所言,十四郎两人诋毁十七郎的时候,十七郎并未如何,想他性子虽缄默,却也知礼仪风度,并未因人毁谤而生怒气。却是后来两人毁及长者,他才怒而出手。他对同窗出手固然可罚,可十四郎等人诟谇谣诼长者又当何罪?”
周邦德面沉如水,对周十四二人怒道:“枉费师长教诲你们圣贤之道,你们却如此冥顽不灵,搬弄口舌,毁谤生事,却不知你们将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如此不遵教化,看来学堂也留不得你们,你们这便归家吧。”
此言一出,周十四两人大惊失色,不由双双跪地求饶。那顾氏便揪着周邦德哭闹起来,周邦德面色铁青,对仆役道:“还不将她拉出去!”
顾氏怎会轻易干休,便撒起泼来,不叫人近身,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一声怒喝:“谁叫你来这里丢人现眼的?还不给我滚回家去!”
便见一个三十许的高大男子大歩入内,一进来便道:“还不将奶奶拉回家去!”立时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厮裹了袖子,上前将顾氏拖到堂外,不久便听她挣扎辱骂的声音渐行渐远。
那男子便上前向诸位师长亲戚连连告罪,又向周涤清姐弟好声好气地赔礼,狠狠打骂了儿子一番,恳请网开一面,与他妇人全然另一副面孔。
他本也不是什么慈善人,捧高踩低,向来做得纯熟,不然不会养出这样的儿子来。但他却不是妻子那般的糊涂人,他只不过是并不得族长青眼的侄子,又有什么底气敢与奉圣夫人这尊神对上?方才他不在家,竟叫那眼浅的妇人跑到了学堂来,险些坏他大事。
周涤清执意要叫族人知道个轻重,虽他姿态放得极低,却并未完全松口,对他道:“我竟不知我家的园子被这么多人惦记着,想姑姑回乡之后谨言慎行,行善积德,却叫人误会是个好欺负的呢。不然,街坊邻里如何会传这般恶毒下作的谣言?连懵懂小儿也欺到了我家头上,我很该叫姑姑明白这情势逼人,莫跟原先似个面团般叫人揉搓,总要叫人知道知道她奉圣夫人的威风,才晓得这里面的轻重。”
众人知这话也是说与他们听的,只不知原先瞧她不过娇娇怯怯的一个小女孩儿,说话却这般铿锵强硬,心中暗思之际,倒不由都拿眼去瞧她。
她倒不以为意,只觉有一道目光不同,便顺势看了过去,见正是方才为她们作证的顾敛,瞧着她的眸中微带着一丝诧异。她因感激他方才仗义执言,便不由朝他微微一笑,却不料他犹如被烫到一般低下头去。
惊鸿一瞥间,倒叫她瞧见他睫羽极长,刷一下铺下来,与那挺拔坚韧的身姿不符,极是缱绻动人。想他年纪比她大许多,方才气度那般从容沉凝,却被她一笑骇得如此模样,她心底倒觉得有些好笑。
最终,周十四两人要谣诼生事、毁谤长者被遣回家中反省三个月,长极等人亦被赶回家中反省十日。
周涤清将长极带回家,也未有责备。他为姑姐出头,并未有错,只是恨他不知爱惜自己,身单影只去与人争斗。
周姑妈礼佛回来,听说此事,倒冷笑了半晌。便叫人发出话去,从此与周十四两家水火不容,若谁要打量她们好欺负,无故生事,也别怪她仗势欺人。
周姑妈底下在市井专养了一群跑腿的,遍布乐安各个角落,打听消息,传扬言论,很是娴熟。因而城中人并未对周姑妈此举有何微词,只道是周十四家心毒眼浅,毁谤生事,惹得奉圣夫人一个慈善人不得不发威。况他家名声本便不好,叫周姑妈这一敲打,倒有不少人暗暗叫好。
周涤清又想到长极自幼身子亏损太过,这些时日总想着与他调养,却忘了太过精细,反叫身子经不得挫折。便教春葳将她哥哥陆扬叫来,问他如何教长极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不料陆扬却说,他练得是一身刚硬的外家功夫,并不适宜长极内有不足的身子,便举荐了他外家的表舅罗光来任教。
春葳的内家功夫就是习自母亲,她表舅罗光本是府城卫所的教头,有一身极好的内家功夫。却生性耿直,不懂变通,官场倾轧,在一场卫所械斗中断了一臂,又叫人顶了激起军营哗变的罪名,被丢官去职,赶回曹州老家。只他既断了一臂,再干不得重活,又是戴罪之身,生计难寻。家里妇人病弱,却能生得许多孩子,日子越发难过。
陆扬自是将这底细都与周涤清说了,她倒不甚在意,若罗光真是个有能耐的,能将长极调-教好,又何惜钱财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