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里间,将帘子搁下。周涤清便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坐下,春葳忙挪了个手炉过来,又去添茶水,冬霁却蹑手蹑脚回到帘边,透过缝隙去看那小孩子。
那孩子紧盯着三人出去,一直到掀起的帘子又落下,晃动半晌再无动静,才迅速跳下床来,向几上的饭食扑去。也不用筷子,污黑的手抓起饭菜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不忘盯紧帘子这边——当真似一头饿狠了的野兽。
周涤清喝了一口热茶,抬头看见冬霁扒着门帘,眉毛眼睛挤在一块儿,一副心酸难言模样,便朝春葳使了个眼色。
春葳悄步过去,恐她入神中乍被打搅受到惊吓,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好半天她才察觉到,疑惑地回过头来。见姑娘和春葳都静悄悄地瞧着她,这才讪讪放下扒着门帘的手,轻悄悄地向周涤清走过去。到了跟前,压低声音道:“跟饿了八百年似的,真真儿狼吞虎咽,这孩子之前究竟过的什么日子啊,天可怜见的。”
春葳笑着敲了一下她的头,“你还有可怜别人的时候……”
周涤清也笑了笑,目光落在里屋那席石青色万字不到头纹样的帘子上。
候了一时,冬霁又蹑手蹑脚过去,从帘边缝里瞧了瞧。那孩子已经吃完了饭,许是吃饱饭有了些力气,也没往床上躺着,立在床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冬霁目光环顾间,见地上落着个雪白的小袄,上面沾满油污,料是那孩子饭后擦手用了,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一掀帘子就走了进去,叱道:“不要脸的小畜生,有帕子不用,偏要糟蹋好好的衣裳!”
周涤清见她这动静,忙忙下了床跟了过去,喝了一声:“冬霁!”
那孩子已经摆出一副戒备的架势,冬霁捡起地上的小袄,委屈地给她看:“姑娘,您看,奴婢赶了几天工,要给您戴孝穿的,这刚收好了边,将将送到屋里来,就让这小崽子给糟蹋了。
”
周涤清便好生哄道:“确辜负你一番心血了,先送浣衣房里去,洗净了,我还拿来穿。”
冬霁沮丧道:“这是白绫布的呢,怎洗得干净?”说着,又狠狠剜了那孩子一眼。
周涤清见他面上除却戒备又有惶恐,恐吓着他,便哄着冬霁往外走去,“勿论其他,先送浣衣房罢,等油污干了,更不好洗。”
冬霁无法,只得跺跺脚,捧着小袄出去了。
周涤清回过头去,见那孩子满眼戒惕,甚而有一股莫名的憎恶,心中便冷不防地一跳。定了定神,她朝他低下身去,柔声道:“你莫怕,我并不会怪你。”说着轻轻摸了摸他乱草般的头发。
他眼看着她一只白玉般的手缓缓靠近,五指纤纤,洁白无瑕,便忍不住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枯瘦黑污,如鸡爪一般难看而狰狞,让他心生惭意。
可不知为何,她轻触发顶的温柔让他骤生贪恋,没有立即躲开。又忽忽想起他被那恶婆子毒打痛极混沌之时,她将自己抱在怀中的温暖与柔软,亦叫他头一回生了难言的贪恋,只望这一生都停在那一时。
周涤清心里便有些欢喜,目光愈发柔和。
他不知为何竟愈发得害羞起来,轻轻低下头去,便听见她温柔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很小就跟姑姑回了乐安老家,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因而并不知道你。那天我见了你,知道你是我的弟弟,便一直想见你,可你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今天才又看到你,只没想到你过得这般不好。”
这番话说得有些绕口,他却听明白了,禁不住抬头看她,目光怔忡。
周涤清又朝他微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他的面色微变,眸中泛过一丝迷茫,和与这般年纪不符的痛苦。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人们总是“小杂种”“贱胚子”“小畜生”地唤他,几乎教他忘了他其实也有名字的。他叫长生,三岁之前,他的父亲一直这样唤他,父亲死后,便再没有人叫过。
不知为何,他喉头像是塞住,这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于是他便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周涤清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将他揽在了怀中。他一时浑身瑟瑟如筛糠,却到底没有推开她。
这时,冬霁和一个小丫鬟抬着热水进来,说道:“姑娘,水已经烧开了。”
周涤清点点头。一会儿几人将净房收拾妥当,冬霁便来唤他,一边埋怨道:“脏成这样,姑娘的床榻都给糟蹋了。”说着便来抓他。
他双眼一寒,如陀螺般一错身躲了开去。冬霁素来没有多少耐性,忍不住上前来揪扯。他窝在墙角,死活不肯出来,周涤清忙拦在他身前:“冬霁住手!”也不管冬霁噘起了小嘴委屈,自己回头对他好声哄道:“你身上有伤,洗干净了才好上药,且洗完了姐姐给你新衣裳穿。”
他闻言飞快地瞥了冬霁一眼,却越发倔强,干脆转过身子对着墙壁。冬霁不禁生恼,张口便要呵斥,周涤清朝她轻轻摆了摆手,又试探问他道:“要不让春葳姐姐帮你?”
他微转身子,瞥了眼春葳,仍低下头去。周涤清看出他仍有些不情愿,便又劝道:“那姐姐帮你如何?”
他立即抬起头,目光半躲不躲地看着她。周涤清不由笑了,牵起了他的手,缓步往净房走去。冬霁等人慌忙拦到:“怎能叫姑娘去伺候人?”
周涤清笑笑,道声“无妨”。众人知她素来主意正,也不敢多加阻拦。
到了净房,当中热腾腾一大桶洗澡水正冒着白气。那孩子却又扭捏起来,躲躲闪闪不肯脱衣服。周涤清心中了然,一面拿了个脚踏放在浴桶前,一面背过身去:“我不看你。”
许久,她才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细微入水的声音,等了少顷,她才问道:“我能转过去了吗?”
又是等了片刻,背后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蚊呐,她才笑吟吟转过身去,见他一整个人都没进水中,只留个乱糟糟的脑袋在外面,也不敢抬头看她。
她没有多话,先用香胰给他洗了头发,又从架上取了丝瓜瓤轻轻从他背后搓开,他瑟缩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纹丝儿不动。一会儿功夫,水里便浑浊一片,许是心中觉得羞耻,他开始不安地扭动。
周涤清柔声安抚道:“莫怕,一会儿就好。”等搓完了上身,周涤清又道,“站起来罢,我帮你搓一搓下面。”他却像受了莫大惊吓,飞快地往桶壁上一靠,面上飞红,抱着胳膊死命摇头。
周涤清心中一叹,也不勉强,道:“那你自己清理一下可好?”
他胡乱点了点头。周涤清便将一旁置物的架子移到浴桶前,随他取用,又告诉了他香胰等物事的用法,这才施施然转到屏风后。
她在屏风后坐了半晌,听见里面没动静了,才问道:“你好了吗?”
半晌又是一声含糊的蚊呐,她起身转过去,见他已经紧紧裹了毯子站在一旁。便往外喊道:“春葳、冬霁,再换桶水来。”
一时几个丫鬟将浴桶搬了出去,不消片刻又换了干净水进来。周涤清仍避到屏风后,任他自己将身上收拾妥当,才出来帮他把棉衣穿上。
棉衣是用周涤清的衣裳改的,她们匆忙上路,胡乱收拾了行装,为着周涤清守孝,带的衣裳大多素淡。但因她正是鲜花般的年纪,周姑妈又惯爱打扮她,衣裳大多鲜嫩绚丽,素色本便不多,因而仍带了几件亮色儿备用。
这几日虽然几个丫鬟都在着手赶制孝衣,春葳仍怕误了周涤清穿戴,不敢动那些素色的,便找了件梅子青的来改。因而他穿上这身衣裳,虽有些肥大,却映得脸色好看了不少,不似原先那般寒酸可怜。
他也有些欢喜,低着头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浑身的戾气似乎一霎都消散了,看着反倒叫人心酸,连一向与他不对付的冬霁都暗地里感叹,毕竟是个小孩子。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又或者吃饱了肚子,他的戒心渐渐放下来,不再跟根弓弦似的时时绷着。到了下半晌,他有些犯困,竟趴在桌上安静地听周涤清与他和风细雨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