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成说,当他看见姥爹上山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希望。他发现姥爹的身上散发着微光,像是衣服底下有无数的萤火虫一样。他没有附身在稻草人身上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能散发微光的人。
他看见姥爹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潮澎湃。因为他从姥爹的这一眼里看到了希望。他从姥爹的眼神里知道了姥爹已经发现了这个稻草人的不寻常。
他看见姥爹用石头赶走了野猫,然后走到他身边,将他扛回了家里。
回到家里后,他在床边看见了自己的身躯。他看见自己闭着眼睛如一具死尸,心中非撑急,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朝自己扑去。他这一扑出去,就如从悬崖边上扑向万丈深渊。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无穷无尽的坠落感。
他恐惧不已,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坠落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触了底。他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了床前守候的母亲和姥爹他们。
李石匠的女人问姥爹:“我们肯定得罪过那只野猫。我怕它偷吃我家厨房里的东西,见它一次打一次。可能它怀恨在心。但是它为什么要把我儿子的魂魄骗到山上去呢?它如果不把我儿子的魂魄骗到山上去,而是骗到更远或者更加难找的地方去,那我儿子会因为魂飞魄散而死,那不是更加解恨吗?”
姥爹想了想,回答道:“它不仅仅是为了解恨,还有它自己的考虑。它偷偷拜月了,吸收月光精华,但是又怕人发现,所以弄了稻草人,又将人的魂魄骗到稻草人身上,借用人的魂魄来掩盖它自己散发出来的气息。这样的话,一些捉妖捕怪的人便很难发现它。”
李石匠的女人道:“原来这样!”
姥爹救回李晓成的魂魄之后没有在李家坳多做逗留。他急急忙忙又回到了画眉村,然后去找司徒子。
一见着司徒子,姥爹便问:“你回来的路上看到稻草人没有?”
司徒子摇头说道:“没有。你怎么突然关注起稻草人了?”
姥爹便将李石匠家里的事情说给司徒子听。
司徒子听了,笑问道:“难道你认为这里还有附了魂魄的稻草人?”
姥爹点头。
司徒子道:“那又关你什么事?”
姥爹道:“如果有可能危害到这里的人,我就要预防。”
司徒子道:“你以为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你好吗?就会记得你的好吗?你对别人好一万次,但只要有一次别人认为你没有对他好,他就会因为这一次而忘记前面的一万次。我劝你还是好好关心自己吧。”
吴婆婆的丧礼办完之后,司徒子并没有离开这里。他在吴婆婆家里住了下来。因为吴婆婆无亲无故,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并没有人来驱赶司徒子。何况司徒子还有一些小钱,常常出手大方,深得本地人的喜爱。
一天,司徒子闲来无事来到画眉村找姥爹谈论天文地理。刚好谢小米也在。
聊着聊着,司徒子突然对姥爹说道:“我掐算了一下,你最近要小心灾祸,晚上少出门,不然可能遇到无妄之灾。”
谢小米讥笑道:“那天算黄狗黑狗你不是出了糗吗?为什么还敢关公面前耍大刀?”
姥爹却为司徒子帮腔道:“小米,话不能这么说。虽然他的掐算不如我,但是他看我比我看自己要准确,他掐算我比我掐算自己要灵验。这就跟你照镜子贴花黄一样,自己最难看清自己,镜子和别人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然后,姥爹谢谢司徒子的提醒。
就在那天晚上,姥爹在门口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门槛外面有无数的僵直的尸体跳来跳去!
在一刹那间,姥爹以为弱郎大王带着一批弱郎追到画眉村来了!
当时堂屋里只有姥爹一个人,其他人已经回屋休息了。他不敢大声呼救,怕吓到已经病倒在床的粮官父亲。
所幸姥爹从外地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高了家里的门槛,因此看到此番情景的时候没有惊慌失措。
姥爹以为那些僵尸会从远处跳到近处,跳到门口来。可是那些僵尸似乎没有跳进屋里来的意图。它们只是在前面的地坪里跳来跳去,起起落落的,如同十几年后的蝗虫灾害一样。
外公曾经说,姥爹年轻时经历过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蝗虫灾害。一群蝗虫从你面前跳过,地上所有的青草树木都会被吃光。
那些僵尸也有这样的气势。
姥爹看了一会儿,大胆地对着外面问道:“朋友,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聊个天喝个茶也好。”
姥爹这么说是为了不让父亲担心。这句话即使让父亲听到也没有关系。这句话可以让父亲以为姥爹的什么朋友来了。而对姥爹来说,这句话既是询问来者,也是给自己壮胆。
如果对方回答,姥爹就能知道对方底细。如果对方还答应进来,说明对方不怕高门槛,从而可以排除弱郎大王。如果对方不进来,说明对方畏惧高门槛,极有可能是弱郎大王,也不排除其他怕高门槛的鬼怪。
那些蹦跳的僵尸听了姥爹的话后停止了蹦跳,静静地立在门前的地坪里。
姥爹心想,司徒子果然算得准。
这时,一只黑猫从僵尸底下缓慢走了出来。
姥爹顿时放心不少。姥爹笑道:“原来是你!上次李晓成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下去呢,你倒是主动找上门来了!”姥爹这才明白,原来地坪里蹦跳的不是僵尸,而是稻草人!
这每一个稻草人的身上都附有一个人的魂魄。
“喵呜……”野猫叫了一声。
姥爹哈哈大笑:“这位朋友!你还没有学会说话吧?连人话都说不利索,还好意思到我这里来叫嚣?”
野猫见姥爹不惊反笑,还嘲笑它不会人话,修为不深,顿时嚣张气焰被压制。
“喵呜……”它愤愤地叫了一声,转身离去。
那些稻草人都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离去了。
这时,屋里父亲费力地说道:“我儿,你跟一只猫计较什么!”
姥爹一惊。原来父亲全都知道。
姥爹忙走到父亲的房间。
姥爹的父亲说道:“它现在还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就这么厉害了,如果到了会说人话的时候再来找你,看你如何应对!”
姥爹沉默不语。
姥爹的父亲叹气道:“这也不怪你。要怪都怪我当初因为你哥哥的事情不让你读圣贤书,没考虑你的感受。你只好把时间都用在周易梅花易数麻衣神相之类的事情上。鬼怪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搭理它,它懒得搭理你。你有心去了解它,它反过来也会接近你。是我让你误入歧途了。”
姥爹忙劝道:“没有,没有。现在已经没了科举考试,当初我奋力学习,到头来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浪费不少光阴。”
“以你的能力,在科举取消之前就能金榜题名天下知,这我都知道的。你就不要拿这些假话来让我觉得舒心了。”姥爹的父亲咳嗽两声,“不过你不用怕猫,以后它来寻你的麻烦,你只要听爹的一句话――用橘子皮对付它,它便不能近你的身。”
姥爹的父亲几天之后去世了。
他没能如愿看到姥爹成家,可是他经常看到谢小米来画眉村,一直以为谢小米以后会成为他的儿媳妇,所以临走之前没有太多遗憾。
姥爹父亲的葬礼办完之后大概半个月,一个女人在晴天里打着一把红色纸伞来到画眉村,打听到姥爹的家在哪里,然后找到姥爹,要姥爹带她去姥爹父亲的坟头上拜祭。姥爹带她到祖坟山上去拜祭的时候,叫她不要撑开纸伞,怕山上的树枝或者刺藤刮破她的纸伞。可是她不听,非得打着。
那时候还没有太阳伞的说法,无论男人女人,只要在没下雨的天气里打着伞出门,那肯定会被人笑话。
如果小孩子在没有下雨的时候打伞出去玩,家里大人便会连骗带吓说什么晴天打伞脑袋上会长癞子。
那个女人在那种环境下打着红色纸伞走街串巷是极需要勇气的。
可她不但有打伞的勇气,还有打伞的技巧。她打着伞跟着姥爹上了山,伞游刃有余地在杂乱的树枝和藤刺之中行走,如一条活泼的小鱼在石头夹缝里行动自如。
到了祖坟地,如此熟悉山上情况的姥爹都难免身上两三处被隐藏在绿叶中的刺扎到,而那个女人的纸伞连一个小口子都没有。
那个女人在姥爹父亲的坟前站了许久,一句话没有说,一滴眼泪没有流,只是默默地站着。
站了大概两柱香的时候之后,她叫姥爹领她下山。
姥爹便在前面给她开路。虽然上山的时候发现她的伞没有损坏,但是姥爹下山的时候依然担心她的伞会被猫骨刺挂到。
走到快下山的时候,姥爹突然感觉后面没了走路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那个女人不见了。
姥爹忙返回山上去寻找,可是将整座山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个打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