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老者一起来的几个人也纷纷指责补碗匠不像话,不尊重长辈。
其中一人说道:“就算他不是你亲生父亲,但他是你媳妇的父亲啊,何况你又是倒插门,居然敢这么说话!”
又有一人说道:“姐夫哥,当初我姐姐三言两语没说好,你就跑了,现在知道外面日子还不如这里吧?回来认个错就没事了,你还是我姐夫,别让我姐姐这么年轻就守寡!”
这里的人都把“姐夫”叫“姐夫哥”。
补碗匠见那人叫他做“姐夫哥”,慌忙摆手道:“我可不认识你这个小舅子啊!我也不记得我媳妇有你这样的弟弟。”
补碗匠的这一句话让对方恼火了。那个叫他做姐夫的年轻人忍耐不住了,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就往桥那边拖,一边拖拽一边骂道:“我姐怎么会看上你这个懦弱的白眼狼?明明都走到这里来了,还要装糊涂不认错!”
补碗匠来不及拿起他的补碗工具就被拖出了亭子。
其他几个人一起上前,扭的扭胳膊,扯的扯袖子。俗话说,好汉难敌两把手。补碗匠以一人之力哪里敌得过他们?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补碗的涤离他越来越远。
好在后来他还是寻回了他的涤。别人拿了他的东西也不会用。不然的话,后来他就不会跑到画眉村来补碗,也就不会碰到姥爹,不会在姥爹面前说起这些事了。
他几乎是被这几个人抬着走过双眼桥的。顺着双眼桥往南的一条大道走了两里左右,他们就进了一个村庄。
当时刚好在稻谷收获的季节,大道的两边有许多水田,水田里散落着几个打谷机,打谷机上有人在打谷,踩着滚筒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怪物在哭泣。
被打散的稻禾屑儿在风的吹动下四处飞扬,落到脸上就痒痒的。
补碗匠的脸上就落了两三个稻禾屑儿,可是他的手被那几个人抓住,没有办法将那些稻禾屑儿扒掉。
稻禾屑儿就在他的脸上轻轻晃悠,像蚊子栖息在脸上一样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有几个打谷的农人离大道近,见那几个人抬着补碗匠,便笑问道:“你们把他捉回来啦?”
抬着他的人便说:“是他自己跑到桥边亭子里来的。”
进了村,立即有一些空闲的大人小孩围到补碗匠身边来看热闹。
补碗匠见人多,以为看到了得救的希望,大喊大叫道:“他们认错人啦!他们认错人啦!我不是这里的人哪!”
未料那些大人小孩哈哈大笑,没有一个觉得此事不正常的。
他被抬到一间房子前,这房子青瓦泥墙,但做得比村里其他的房子要高出许多,也大很多。窗户上还能看到褪色的“囍”字和鸳鸯剪纸。
到了门口,刚才叫补碗匠做姐夫的年轻人大喊道:“姐夫哥回来啦!”
一位老太太听到喊声走到门口来,她看到众人抬着补碗匠来了,眯着眼睛看了看,大喜道:“我的崽儿!你可终于回来了!”
这里的老人家对晚辈表示亲昵的时候一般叫晚辈做“我的崽儿”。从那位老太太的喜悦之情来看,补碗匠觉得她应该是对跑掉的那个人非常疼爱的。
补碗匠回想刚才一连串的情况,已经将大概的事情弄得比较清楚了。他们要找的人肯定不是他这个补碗匠,但自己跟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十分相像。而那个人应该是在两三年前跟家里人拌了嘴,一气之下离开了这里。
补碗匠稍稍安静下来,想着怎么跟这家人解释自己的情况。
那几人将补碗匠抬进了屋。
刚刚进门,补碗匠就看到一个年方二十,长得很漂亮的少妇对着他哭了起来,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他不知道这个少妇是谁,为什么而哭。
那少妇哭道:“你怎么比女人的心眼还小?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叫他做“姐夫哥”的那个年轻人上前劝慰少妇道:“姐姐,要怪就怪你自己怎么看上这么一个窝囊废!”
少妇给了那个年轻人一巴掌,自然打得不重,责骂道:“他是你姐夫哥,倒插门辈分也是比你大,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万一他又生了气跑掉了怎么办?”
那年轻人捂住脸不说话了。
补碗匠这才明白,这个好看的少妇应该就是那个跑掉的人的妻子。
她确实长得好看。在农家的女孩子一般因为要帮家里人做农活,要不是脸晒得有些黑,就是手指比较粗糙,如果挽起裤脚的话,脚踝之上一部分应该泛黄,那是经常泡在水田里留下的痕迹。
她的脸很白,没有晒黑一点,手指如削葱根,细腻得让人发慌。由于那天天气确实热,她为了凉快把裤脚挽起了,那双脚暴露在外,白得比外面的阳光还晃眼。
她一哭泣,恁是哪个男人都忍不住要生出疼惜之情来。
众人放下补碗匠,坐在屋里说说笑笑,说的都是那个曾经离开这里的人的事情。
补碗匠见那些人的情绪缓和下来了,便对他们说起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说道:“我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来自湖北咸宁,有家有室,以补碗为生,刚才在那亭子里小睡了一会儿,就被你们错认为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了。还请你们放我回去,我好拿了补碗的涤去做生意。”
少妇的弟弟说道:“姐夫哥,我姐姐对你已经可以了,你就不要再得寸进尺。你声音我们都听得出来,相貌我们认得出来,我一个人认错,其他人难道都认错不成?你就别骗我们了。夫妻打架,床头打了床尾和。你何必记仇记这么久?”
那位老太太说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姐夫哥,还不是你见他倒插门经常笑话他才这样的?”
老太太转身对补碗匠道:“你别生气,我去做饭给你吃。”老太太又对帮忙抬补碗匠的几个人说:“真是辛苦你们了,你们就都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过了不久,老太太摆上了桌子和碗筷。众人坐上桌开始吃饭。
补碗匠在亭子里时吃了一些干粮,但刚才跟那些人争执的过程中费了不少力气,此时觉得有些饿了。他忍不住多嗅了几下飘香的饭菜,这些饭菜比他在外补碗时吃的那些东西好多了。在外做贩夫,就是难有热的饭菜到嘴里来。
可是他不敢轻易拿起碗筷。
一旦拿起,就好像承认了自己是那个人一样。
老太太见补碗匠不动碗筷,劝说道:“吃点吧,别不好意思,以前又不是没有一起同桌吃过饭。来来来,吃。”老太太抬起筷子往桌上的菜指。
“老人家,我真不是您的倒插门女婿。”补碗匠咽了一口口水说道。
“什么倒插门?来到我家就是一家人,跟我亲儿子一样!”老太太没有理解补碗匠的真正意思。
补碗匠看得出来,这位老太太是真心对他好。或者说,她是真心对那个倒插门的女婿好。
少妇的老父亲也劝他吃饭。
补碗匠还是不敢举筷子。
少妇的弟弟见他这样,或许意识到自己做得确实不好,便放下筷子,对他说道:“姐夫哥,你说我们都认错人了,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证明我们大家都认错了呢?”
补碗匠道:“怎么证明?我就不是啊!我说了你们都不相信!”
少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补碗匠和少妇的弟弟急忙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其他人也侧过头来听这个少妇的主意。
少妇略带羞涩地说道:“你姐夫哥大腿内侧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长了一根毛。”
少妇的弟弟一听,立即挥手道:“姐夫哥,你看是你自己让我们看呢,还是我们帮你脱了衣服看?”
补碗匠吃了一惊,连忙捂住衣服,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少妇的弟弟摇头道:“你说谎说得天花乱坠都没有关系,但你身上的标记总不会说谎的。大家把碗筷放一放,帮我姐夫哥看看有没有黑痣吧。”
那些人听了,立即放下碗筷,大伙儿一起上前将补碗匠再次摁住。
其中一人强力将补碗匠的裤子脱下。
一颗显眼的长了毛的黑痣映入大家的眼帘。
众人纷纷道:“果然有黑痣!”
少妇的弟弟气愤道:“姐夫哥,你看看,你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
补碗匠听到少妇说他大腿内侧有黑痣的时候就慌了张。他自己知道,他确实有这样一颗黑痣,长的位置就在少妇说的地方。
他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跟那个人长得这么像,连身上的黑痣都在一个位置!
此时他感到完全没有一点办法让别人相信他不是那个人了。
他自己都迷惑了,莫非我就是那个人?
可是理智告诉他,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
此时别说是百口难辩,就是换个角度,让自己给自己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黑痣一现眼,他知道再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了。
大家吃完饭,散去之前对少妇家里人说道:“晚上小心他跑了。如果发现跑了的话,告诉我们,我们帮忙把他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