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没想到有人偷听他和槐牛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米。她站在阴影里,只有一个淡淡的影子,但这不阻碍姥爹一眼将她认出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姥爹问道。小米的影子像是一个半夜出游的魂魄。
小米说道:“马秀才,你是一头没有角的牛,我是你的角。”
姥爹哑然。
槐牛默默地将稻草咀嚼出青色的液汁。
姥爹将小米从阴影里拉出来,关上牛棚,然后将她拽回屋里。
“你现在戾气太重了。”姥爹说道。姥爹知道,戾气是众生习性之一,是与生生世世六道轮回息息相关。如同人含冤而死便会有怨气一般,如果人在轮回中遭到挫折,便会产生戾气。姥爹虽然为小米第一次转世失败后没有变成怨鬼厉鬼而欣喜,但一直担忧死后的怨气积累太多会在转世之后化为戾气体现。
今天晚上小米的表现便是一个不祥的苗头。
“你的善心太重了!”小米犟嘴道,“你刚才也说了,善良需要保护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这个力量,善良也会被驱逐。你下不了狠心,我来帮你下狠心。你做不下去的事情,我来帮你做。”
“我最需要你做的就是你什么都不做。”
“你叫别人什么都不做,难道你是要眼睁睁看着所有的悲剧发生吗?”小米对着姥爹呐喊道,眼眶瞬间就红了。
小米从来没有这样跟姥爹说过话。
姥爹仿佛平静如镜的湖面,小米突如其来的狂风并没有激起湖面一丝波澜。
“你去阻止一个悲剧,只能带来另一个更大的悲剧。”姥爹说道。
“那你就袖手旁观?”小米喊道。
姥爹淡然道:“你还太小,不懂得……”
“我不小了!我不小了!你别小看我,我比你知道的多!”小米甩手喊道。
“你比我知道的多?你知道了什么?”
小米两眼盯着姥爹,稍稍平静下来,说道:“你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吧?”
“你是说村里人被牛顶伤的事情吗?”姥爹问道,“难道你知道?”有了前两次的事情,姥爹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一时之间,姥爹真的弄不清小米的深浅了。
“还能有什么事?”
“那你说说,到底是谁让我们背黑锅?”
小米嘴角扯出一丝笑,说道:“当然是耍猴戏的人和他的那只猴子!”
姥爹摇头道:“不可能。竹溜子在岸边看着呢。如果水里有人和猴子出来,它肯定会给我报信的!”
小米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宁可相信那只老鼠,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姥爹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就算我相信你说的,那也说不通啊。别人都是被挪倒的,菜园也是被牛脚踩的,又不是猴子抓伤了他们,也不是猴子弄坏了菜园!”
“撞伤人的当然是牛!弄坏菜园的当然也是牛!”小米声调又高了起来。
“这话不矛盾吗?”姥爹将声音降低了几分。
小米道:“他是耍猴戏的,走过江湖,会几手障眼法!他要骗过竹溜子的眼睛并不是难事!撞人踩踏菜园什么的,他只要随便牵别人家的一条牛就可以。他能骗过竹溜子的眼睛,自然也能骗过被撞的人。”
“可马进贼不是声称看到了我们家的牛吗?”姥爹听到小米说了这些话,知道小米已经发现了什么。他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马进贼的话,但是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重要的疑问。姥爹虽然不知道小米如何知道这些的,是高人指点,还是自己领悟,但她既然已经知道,那不妨顺便解决这个疑问。
小米说道:“他怎么可能看到撞他的牛?他从来就没有被挪到过!”
姥爹听她这么说,心中一喜,但还摆出一副与她辩解的姿态说道:“他没被挪到,为什么要跑来说被挪到了呢?”
小米老气横秋道:“那是他想让村里的人都认为撞到他们的就是我们家的牛。那些人早就这么猜测了,只是没人看到牛的影子,不敢乱说而已。只要有一个人说看到那条牛是我们家的,就坐实了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家的碰的。他这一招,是个死招,让我们没办法反驳!”
“我平日里对他马进贼不薄,接济过他几回,也借过几回钱给他,后来虽然罗步斋没再借钱给他,他也不至于逼我到这一步吧?”
小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好人有可能变坏,但天生的坏人是不可能变好的!他天生就把钱看得最亲,以前对他亲生父母都那样,还会对你这点恩惠念念不忘?就算你之前接济过他,借钱给他,但是只要后面有一次他要钱你没有给,他就会将以前的所有恩惠忘记,独独记得这次你没有给恩惠,从而记恨你。”
姥爹听了小米的这段话,觉得小米背后应该有人指点。这些话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能说出来的。
“而别人只要在这个时候给他一点小的恩惠,他就会帮别人来害你!”小米说道。
姥爹盯着小米,不言不语。
小米说得顺溜了,话顿时停不下来。她继续说道:“马秀才,你就是对所有人都太好了!但是你不知道,你对一个人持久地施舍恩惠,持久地宽容,那个人是不会感谢你的,他会认为这是你应该付出应该给予的!一旦你停止恩惠,停止宽容,他就会恨你,而不会觉得这才是人生常态。”
姥爹看到小米头上有阵阵青色的烟雾冒出。那是散发的戾气。姥爹知道,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你是说,马进贼不会因为我对他有恩惠,他就感激我,并且只要别人给他一些钱,他就会帮别人来诬陷我?”姥爹很快从小米的话中寻摸出了她要表达的意思。
不等小米回答,姥爹紧追着问道:“是耍猴戏的人给了他钱?”
小米冷笑道:“你的脑袋还算聪明。马进贼并没有被挪到,但是他收了耍猴戏的人的钱,答应帮忙将前面发生的事情都归咎到我们家的牛身上。”
姥爹将小米的思路捋了一遍。耍猴戏的人用江湖上的障眼法避过竹溜子,偷偷离开池塘。然后他牵了别人家脾气暴躁的牛将夜行的人顶伤,又用障眼法不让被撞伤的人看到牛的身影。他能调教好猴子,极可能熟悉其他动物的性情,要将一头牛引怒不算难。耍猴戏的人做完这些,又用钱买通马进贼,让马进贼声称看到了肇事的牛,并说那头牛就是马秀才家的。于是,前面制造的所有矛头都对准了马秀才。
耍猴戏的人这么做是为了逼姥爹将槐牛宰杀或者驱走。他在池塘下面一百年没有任何作为,正因为这头汇聚了千千万万怨念的牛。他本以为这头牛百年之后会离开画眉村,没想到它很快回来了。不想办法逼走槐牛,他就永远没有机会报复他人,没有机会将他当年的怨恨发泄出来。
姥爹觉得这种猜测从情从理都说得通,简直无懈可击。
“这些愚笨的人不知道感谢曾经帮助过他们的槐牛,却要成为杀害他们自己的帮凶。”小米头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仿佛脑后着了火,浓烟滚滚。
“这些大多是水客告诉你的吧?她在池塘里,这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姥爹问道。
小米不做回答。这便是回答。
姥爹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这水客不但归依小米,还如此帮助小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只是为了独占整个池塘?显然不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是你还是在家里好好呆着,哪里都不要去。你也许不知道,我为了今天,已经等了二十多年。”姥爹扶住小米瘦弱的双肩。
她在这里吃的比以前好多了,但身子骨依然瘦弱。
小米听到姥爹最后一句话,身子一僵,如冻住了一般。她的两眼如结了一层薄冰,呆呆地面对着姥爹,眼珠仿佛被薄冰模糊了视线,没有焦距,不知道是看着姥爹的脸,还是什么都没有看。
这时,被小米的叫嚷声吵醒的赵闲云来到了房门前。她看了看小米奇怪的表情,又看了看姥爹,惊愕了片刻,问道:“怎么啦?”
姥爹摇摇头。
赵闲云走到小米身边,将小米抱进怀里。
小米突然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地在赵闲云的怀里大哭起来。眼睛里的薄冰顿时被泪水消融,夺眶而出。
赵闲云朝姥爹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让她来安慰小米。
姥爹轻叹一声,垂头离去。
姥爹出门的时候,罗步斋和余游洋也听到声响跑了过来。姥爹将他们俩劝了回去。
第二天晚上,姥爹叫赵闲云先睡觉,不要管他。他先去牛棚待了一会儿,解开了槐牛的聻丝儿,然后踱步去了村前。
姥爹在房屋间的小巷道里穿来穿去,假装寻找什么东西。很快,一团小黑影在屋顶上出现了。此时姥爹已经明白,那是猴子。但是姥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像以前那样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