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教女孩儿们读书认字,可也不会教得太多,无非就是《女则》、《女戒》、《女四书》之类,宫廷里要紧得一条—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男权社会里女性地位底下的一宗表现。
孔孟老庄,怪谈杂记那些虽说读不到,进了这庭院还能有机会碰到书本,闻闻这墨香,之宜心里也是高兴的。
到桌子前坐好,腰杆子挺得老直,她整个人都透着高兴。姑姑教的东西也浅显,尽是些三纲五常,女德女容之类。听得久了也让人生出些困倦来,之宜不耐烦听那些,又不能作出样子来,只能耐着性子坐好。
以前在家,小时候阿玛教她读《论语》和《孟子》,待长高了些,她认得字多了,就给她请了位西席专门在家教她,也不拘教那些孔孟入仕之道,乡野趣事,杂谈游记那位先生也给她讲。后来有一次她阿玛带她去棋盘街玩儿,碰上了顾师傅,又收了她做学生,教些书法文墨。
自小耳濡目染,虽然她不反对爷们儿们口中的那些个大道理,但也喜欢看些读书人所说厌弃的所谓让人乱了心性的书。呈轩宠她妹子,有时候卸了差事回家路过书斋,偶尔给她淘换两本小说、志怪,能让她乐上好几天,见天儿的给她哥子献殷勤。
脑子里走马灯儿似的回忆起来,也赶走了她的困意,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接着听姑姑讲学。后来又教着学写字让都练练,之宜不着痕迹的环顾了一圈,拿起毛笔沾了墨,写字前手略顿了一下才下笔,照着书上摆的《女论语》开始抄,她尽着心把字往丑了写,怕写得太好被瞧出来,出了风头遭人嫉恨。
饶是这样,兰姑姑走到她身边儿的时候还是停住了,略看了两眼才移步接着往前走。
从这天开始,姑姑也不多让在大太阳底下长晒着了,毕竟半年以后一个个晒得跟包青天似的,她们也不好交差。
陆陆续续的,兰姑姑又叫了其他宫中礼节,怎么行礼,怎么走路,怎么睡觉,怎么说话……
上午学规矩,下午在南面房子里或念书,或教针线打络子,有时候还给讲些宫里面不成文的规矩。三个月过去了,伏天里的京城热得不成话。老话儿里讲“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炒鸡蛋”,今儿个吃中饭的时候,特意给小宫女们准备了烙饼和香葱炒鸡蛋,还备了绿豆汤给大伙儿解暑。下午照例休息半个时辰。
兰儿和另外三位管带宫女坐在院子里游廊下乘凉,四个人分院子教引新宫女,平常也没有太多机会碰到一起说说话。几个姑娘坐一起互相逗闷子、磨牙解闷儿,又说了带小宫女们辛苦,严厉之类的话。
“我可听小太监说兰姑姑可厉害了,头一天就让小丫头罚跪,弄得那帮子小宫女儿见了你就发怵。”一个叫素喜的宫女调侃兰儿。兰儿听了瞪她一眼,“就你会说,也不知道你那儿现在还剩下几个。”
其实几个姑姑都不是善茬儿,能在宫里头交规矩,都是在宫头摸爬滚打踩着多少人的肩头子上来的,里头的苦处自然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明白。
说她们教引姑姑厉害,那也是为那些小丫头好,现在要是对她们管束的松泛些,将来进宫当差,在主子面前出了错,不仅她们教规矩的扫脸,自己小命儿可能都得搭进去。
高兴的时候总是过得特别快,眼瞅着就要到了未时,四个人略做了道别就各自去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这一天兰姑姑瞧着挺高兴,上午站规矩的时候也没多怎么教训人。吃过饭午休,等到下午进了南屋,惯常的笔墨纸砚都撤下去,上面摆的竟是些胭脂水粉。
十三四岁的大姑娘都爱美,看见这些个镜子、粉盒的眼睛直发亮。“瞧瞧,一个个给你们美的。”兰姑姑看见了也不多说,开始讲课了,“今儿咱们不学那些个之乎者也,也不绣那些个蝴蝶鸳鸯了,今儿个教你们打扮。
她低下头看了看,把粉盒儿跟胭脂盖子一个个打开,探出无名指,用指肚儿点了点儿,大拇指轻捻了捻,“我一个个跟你们说,从左往右依次是葵花粉、桃花粉、兰花粉和茉莉花粉,胭脂是桃花做的。咱们宫女每天都要敷粉,为的是把皮肤养得润泽透亮,这不是一天两天做出来的。白日里当差不许化妆,这是规矩。晚上睡觉前,面上、身上都要涂上粉,转天再洗掉,时候长了才能把肉皮儿养出来,吃得住粉。”说完了让她们都试试。
小宫女们守着那些香粉,一一打开盖子交换着闻了,又在手上试了试。
“这些东西以后当差,宫里面每个月会按时发放的。咱们再看胭脂,每年只有万寿月和新年才能上妆,但咱们宫女也只能淡淡的画上一层,不许浓妆艳抹,跟八大胡同儿里那些个粉头似的,涂胭脂更不能整成个猴儿屁股。”说罢姑娘们都抿嘴笑了。
兰姑姑说完用细簪子挑了一点胭脂,用水化开抹在手心里,轻轻的拍在脸上。照了照镜子,给小宫女们看,“都试试吧看着简单,可要把握好,多了就成两坨红扑在颊上,活像了那年画上骑着鲤鱼的娃娃。”
大家低头弄胭脂,之宜对这些到不是特别的感兴趣,但正直豆蔻的姑娘也爱美,跟着旁边的谨慧一块儿捣鼓起来。
“天爷,你这一略施粉黛,真真美死个人了。”谨慧给之宜略扑了层兰花粉,又涂了点口脂,点了层胭脂,端详了下忍不住感叹。之宜听了忍不住害羞,忙让她禁了声,自己拿了水把胭脂擦掉,就帮着谨慧打扮。
下午走的时候,姑姑说可以把下午用的胭脂水粉拿回去,小宫女们站起身,齐齐朝姑姑蹲福道谢,晚上睡觉前就开始往身上扑粉了。
“双喜,你今儿个下午没看见,之宜上了妆可好看了,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勾走了。”谨慧一边往脸上涂粉,一边嘴上絮叨着。双喜听了笑着说她,“你魂儿都勾走了啊,那现在跟我们说话的是谁啊?”
说完了扭过去,两手扶着之宜的胳膊把她扳正,仔细端详她的脸,“平常总在一处还没太觉得,这会儿仔细看,之宜丫头还真是个美人坯子啊。这扑上了粉,肉皮儿跟那官窑烧出来的白瓷器似的那么透亮。”说着就上手过去了,“啧啧,细的哟,都能掐出水儿来。”
之宜看着她俩调侃自己,身子往后撤了,上去拍掉双喜的手,“你们两个见天儿的没事儿就拿我磨牙,没心肝的嘴上不积德,小心半夜阎王老爷派了小鬼来拔了你们俩的舌头!”说完红着脸钻进被窝,把自个儿蒙头盖住了。
那两个小丫头也不理她,淬了一句“哟,还害羞了。”自接着笑闹她们的。上好了粉,收拾妥了也各自睡了。
出了伏天就立秋了,眼瞅着一天一天的转凉。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几天下了两场雨,白天人呆着挺舒服,到了晚上就有点冷飕飕的。
双喜昨儿起夜冻着了,早上起床听着说话有点儿囔囔的。上午练完规矩,用午饭的时候,人看着就打蔫儿。回屋躺上床,人就不成就了,谨慧过去摸她脑门儿,“不得了了,烧得这么滚烫,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兰姑姑?”之宜听了犯嘀咕,“要是过了两三天还不见好,说不定就得送到安乐堂去,那就是等死。”
谨慧这下可慌了神儿,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这毕竟还是在宫外,跟姑姑求情说不定能差小太监出去买几副药来,之宜想好了就出门。
踌躇着走到门前,想了想,之宜喘了口大气提裙子上台阶敲门。进去之后正了身子蹲福,道了句“给姑姑请安”。兰儿抬头看她,笑着问是什么事,之宜跪下磕了个头,一五一十得跟姑姑把事儿说明白,连自个儿的担心都没落下。
兰儿听过原委,意味深长得看了她半晌,“之宜,从你选进来开始我就注意你了,你是个明白的,我带过这么多的小宫女,没几个像你这么拔尖儿的。模样儿出挑,规矩学得好,为人也圆融,最要紧的是做事儿不冒尖儿懂得自保。可眼下这事儿,你做的不好,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儿。”
之宜跪在那儿低着头,她也知道,这事儿她不该出头,可是眼看着双喜这么病下去她也不忍心。定了定神,又磕了个头,“求姑姑帮她一回吧,我知道您心善,您平常教导我们都是尽了十二分的心的。您说的话我也都明白,可是几个月下来,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三个,我不能眼看着双喜病死。您开开恩,让小公公拿了牌子出去给买两贴退烧的药吧,之宜感激您,您要罚我也成,求您了!”说完又拜了下去。
姑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不说话,眼看着下午的时候到了,姑姑站起身绕过之宜往外走,出门前说了一句,“到院子里跪着。”
之宜对着空屋子叹了口气,起身出门走到墙角跪好。小宫女出来,看见之宜被罚跪,都不知道缘由,低着头走过去。只有谨慧一直看着她,之宜远远看见了笑着朝她摇摇头,谨慧犹豫着点点头,也不好说什么,要是两个人都被罚就没人照顾双喜了,谨慧没出声,低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