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夏,寺中草木葳蕤,蜂蝶飞舞,桃树终究攒足气力,敷上满枝胭脂,微风过处,暖阳流金似霰。
沙弥做完早课,不及收拾便向桃树奔去,片刻立定,仰头观望,口中念念有声。
枝桠之间一捧稻草,其间探出雏鸟身影,啁啾啼鸣,甚是欢悦。
主持抄过经书,踱进院中,眼见沙弥久久不动,心中好奇,轻声问道:“平日倒像猴儿一般,怎的今天如此耐心?”
沙弥闻言扭头叹气,应道:“主持哥哥你瞧,早些时候还有五只鸟儿,如今只剩两只,其中一只翅膀短小,似乎不能飞翔。”
主持见其委屈心伤,不由轻声宽抚:“命数自由天定,祸福从来相依,鸟儿不能飞翔,虽是憾事,却能安稳此处,躲过飞禽猛兽,岂非有得有失?”
沙弥挣扎半天,仍是郁闷:“哥哥总有道理,只是整日困在此处,最后不知天空辽阔,苍穹渺远,成了坐井青蛙,别个鸟儿定要笑他!”话间却见另有鸟儿飞至,衔了虫子喂与雏鸟,情状亲昵,似是眷侣。
主持见状笑道:“也有鸟儿愿意画地为牢,陪伴左右,想来不至孤独寂寞。”
沙弥想过片刻,忽而点头应道:“这话我却明白。以前总听香客说起大千世界,纷繁熙攘,总想下山游戏,可是就像树上鸟儿一样,不能飞翔,不能离开。”说罢扑扇双臂,满脸懊丧,片刻却又抬起头来:“可是现在却又不想离开。”
主持认真揣摩,应道:“为何?”
沙弥蹲在树下,捧脸望天:“主持哥哥执掌寺院,不能轻易离开,若是我也不在,哥哥定要寂寞无聊。”说罢捡了树枝划在地上,痕迹正好一圈,围在二人四周。
沙弥歪头憨笑,清脆应道:“我也像那鸟儿一样,画地为牢。”
主持心中熨帖,轻抚沙弥额头,许久重又掏出书册,翻至其中一页。
树下落英缤纷,枝头鸟鸣清脆,恍如隔世。
乡试刚过,长街之上忽而热闹起来,酒肆茶楼多出一众风流书生,白日围坐,饮酒赋诗。
掌柜心中窃喜,兑了粗劣酒水装在细瓷小盏之中,形貌清雅,骗得无数银钱。眼看秋分将至,正是吃蟹品酒之时,掌柜算盘早已打下,只待盆满钵满,岂料等到日落星起也是不见人影。
掌柜心中狐疑,仍是筛了黄酒温在壶中,店内油灯昏黄,寂寂无声,卯时将过,更夫拢了袖子闪进店中,瑟瑟发抖:“老掌柜,烦请端些热酒吃食,外头寒气着实浸人。”说罢拣了避风桌椅,嘶声落座。
掌柜眯眼打点,黄酒里头掺过三遍热水方才端上桌来,口中只是惋惜:“如今生意清淡,昨日得了绍兴好物竟也无人吃赏,现下便宜与你罢。”另有小厮备了蚕豆猪耳跟在后头。
更夫立时道谢不迭,几杯下肚方才缓过神来,随即叹道:“如今世道险恶,晚间哪敢独自出门,若非一家吃穿用度全要依我打点,我私心里头极是不愿接这活计。”
掌柜听出味道,端了酒盅又满一杯,递到更夫面前:“朗朗乾坤,皎皎明月,何来险恶之说,莫不是惹了哪路花街娘子,欠了风流债事无处躲藏?”
更夫闻言老脸泛红,粗噶怪笑:“年轻时候倒还处下两三相好,如今早就露水缘尽,掌柜莫要取笑。”说罢神秘皱眉,压低声音:“掌柜整日迎来送往,竟还不知么?”
掌柜狐疑应道:“这几日食客极少,稀奇话儿不比平常,莫不是出了变故?”
更夫怀揣兴奋,转了眼珠应道:“掌柜惯通人情,我也遮掩不住。说是城外枯山里头来了精怪,起先倒是安稳本分,不想近日生出祸害心思,那些外乡书生总说听见妖媚勾引,还与旁人炫耀夸赞,只当自己风流难掩,得了狐仙赏识。”
掌柜闻言摇头大笑:“酸儒心思,自古有之,怕是读了淫邪册子,胡乱臆想。”
更夫已然醉意熏熏,摇头应道:“若是如此倒也罢了,谁想书生真个接二连三消失不见,有说叫女妖吸干精气弃尸荒野,也有说是不得功名,默默返乡,总之人多口杂,一时没个确切。”
掌柜不以为然,又劝:“疑心生暗鬼,哪有这多虚妄事情。”
更夫捏过猪耳,意犹未尽:“起先我也当个玩笑下饭,后来衙门里头来了消息,说是知县公子领了一众衙役官差前往查探,竟然也是有去无回,如此流言蜚语越发绘声绘色,只说女妖凶险,专挑精壮男子下手,一时人心惶惶,自顾不暇。”
掌柜不以为然,仍是问道:“女妖使了何等法子勾引旁人?”
更夫挠头搔耳,半晌方道:“书摊先生说是听过一回,像是夜半歌声,唱些浓词艳曲,蛊惑人心。”说罢思索片刻,又道:“碧玉苍耳本无心,奈何为卿许深情,一朝随君逍遥去,逐风傍月到莲汀。只记下这几句,也不知是何意思。”
掌柜心中盘算不迭,片刻竟是喜上眉梢,不知作何打算。
翌日天气晴好,凉风习习,掌柜取了艾草朱砂研成粉末,合着黄酒酿作淡红颜色,酒器换作细颈瓷瓶,上书“退治”二字,一一码在柜台上头。仆从小厮极尽吆喝,只说家传秘方,神酒驱邪,一杯污秽尽去,三两七窍皆通,一众街坊心中嘀咕,到底沽下几斤,权作安慰。
掌柜拈须而笑,口里只说阿弥陀佛。
午间时候,几缸黄酒见底,账房先生总算得闲,正自眯眼却见年轻道士踏进门来,一身奇骨仙风,眉如三月春草,眼似暗夜朗星,左右环顾之下问道:“店家可有空房?”
掌柜见其气量不凡,立时应道:“楼上左转,天字一号,道长有事尽管吩咐。”
道士思量片刻,探手怀中取了粉末一包递与掌柜:“朱砂艾草虽为驱邪之物,用法却是千差万别,掌柜不知邪气何来,莫要胡乱夸口。”
掌柜闻言端了笑脸,接过粉末:“道长可有指教?”话间揭开纸包,只见幽绿粉末晶莹透亮,店中立时异香扑鼻,众人为之神清。
道士一一指点:“老君殿中烛泪,色绿气清,寻常邪气见之辟易,混于茶中即有强身祛邪之用。”
掌柜闻言只觉不假,立时纳入怀中视作珍宝,片刻却又忧心忡忡:“如此说来,长街里头果真闹了妖怪?”
道士点头不语,只说寻常人家莫要打听,话间转身上楼,口中又道:“送些外用伤药来我房里,旁人问起莫要提及我在此处,否则光景如何,掌柜自己思量。”
一众小厮仆从面面相觑,只觉惹了烫手山芋,一时不知所措,掌柜却是惯见风浪,闻言躬身作揖:“从来只听该听之事,只说该说之言,道长尽管宽心。”
道士点头不语,转眼消失。
掌柜随即招手吩咐:“后院架起柴来,茶叶莫要可惜,全都与我烧成茶汤。”说罢喜不自禁,只觉迎了上仙。
隔天早晨,掌柜亲自筛了烛泪药茶斟与食客,满脸胸有成竹,食客只觉茶汤青翠透亮,入口浓香,不觉多饮几杯,晚间时候竟有街坊找上门来,只说药茶神奇,饮完通体轻松,邪病尽去,特来再讨几碗。
掌柜自是吹擂一番,末了又言配制辛苦,颇是耗费银钱,说罢取了宣纸明码标价,一脸诚恳。
饶是药茶价钱极高,周边街坊仍是趋之若鹜,一时众人争购,场面热闹。
又过几日,晚市刚歇,却有华服贵人踱进门来,低声问道:“店家?”
掌柜抬头打量,只觉来人非富即贵,耽搁不得,立时应道:“客官里头请,小店粗鄙,招呼不周还望海涵。”
男人端然落座,摆手摇头:“不为吃喝,只问掌柜一句,店中药茶从何而来?”
掌柜一时怔住,思量半晌终是含糊应道:“自是家中熬煮。”
男人哈哈一笑,环顾四周,又道:“你这庙小菩萨少,哪里来的本事做出这等好物。”话间沉了声音,喝道:“还不从实招来。”说罢亮了腰牌,竟是衙门师爷。
掌柜腿软片刻,权衡应道:“大人明鉴,药方虽是旁人所拟,茶汤却是小人自己煮成,绝无半分掺假。”话间斜眼小厮,端过药茶恭敬奉上。
师爷闻过茶盏,心中有数,笑道:“莫要打太极,只说药方出自何人?”
掌柜闻言心中为难,支吾半晌只说有约在先,不得外传,还望官爷见谅云云。
师爷立时拧眉怒目,刚欲训斥,却听楼上清冷声音悠悠应道:“掌柜倒是守信。”
道士双手横抱胸前,缓步下楼,却不搭理众人,只将桃木长剑横在桌前,细细擦拭,虽是寻常举动,却是气质卓然,颇有威势。
师爷挑眉半晌,竟是起身作揖:“不想如此年轻,虽说药茶神奇,不知道长其他本事如何。”
道士闻言收起木剑,仰头闭目,片刻忽而怒喝:“胆大包天!”话间右手直取师爷面目,掌心黄纸符咒瞬息烧作灰飞,细碎惨叫随之而来,阴影之中腾起幽蓝火焰,片刻重归沉寂。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只觉晕头转向,不知发生何事。
师爷满脸冷汗,片刻忽而如梦初醒,惊叫连连。
道士冷然哼笑:“师爷新近丧子,忧思悲痛,阳火衰弱,晚间来此天黑路远,难免招了邪祟,好在时间不久,并无大碍。”说罢掏出铜镜递与师爷,镜中人像惊魂未定,眉间黑气缠绕,悠悠散去。
师爷双手颤抖,摔落铜镜,立时俯身拜倒,连称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