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宫之后一直往往南城门的方向走,出城后顺着官道走了一段路之后,拐弯儿停在一个茅草亭旁。
因为是年底,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人来往,四面漏风的凉亭里也只有简陋的石桌石凳。
赵祯拉着忘忧的手进了亭子,赶车的张四平从车里拿出狼皮垫子来铺在石凳上。
“做了这么久的车,累了吧?先坐下歇息一会儿。”赵祯说。
“陛下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忘忧缓缓地坐下。
“为两个人践行。”赵祯微笑道。
“践行?”忘忧回头看见张四平从马车里拿出了一套酒具,还有一个燃着炭火的胶泥小炉,炉子上的温酒器里烫着一壶酒。她越发的纳闷,因问:“给谁践行?”
“一会儿人来了你就知道了。”赵祯说着,打开食盒拿出一块点心送到忘忧的嘴边。
“卖什么关子呢。”忘忧接了点心,嗔怪的瞪了他一眼。
赵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官道,依旧没说什么。
幸好对方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辆马车疾行而来,至凉亭附近停了下来。赶车的是一个老者,身上裹着羊羔皮袄,带着狐皮暖帽,脖子里围着一条灰色的长巾遮住了大半张脸。
车夫拉住了马缰绳,然后取了一个长条凳放在马车跟前,马车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穿着灰布棉衣的女子从车里下来。
忘忧看见那人的容貌时不由得愣住——丁素云?她这般荆钗布裙地打扮是要做什么?
丁素云下了马车之后往凉亭这边看了看,然后低着头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忘忧纳闷地看着赵祯。
赵祯不语,只看着丁素云进了凉亭跪拜行礼,方抬手说:“在这荒郊野外,就不必拘礼了。”
丁素云依旧跪下去,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说:“民夫深谢陛下和皇后娘娘隆恩。”
“起来吧。”赵祯说。
丁素云谢恩之后方起身,赵祯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瓶交给张四平,说:“这辆马车会送你们一路南下,一直到大理境内的一处茶园。你们夫妇便在那里安度余生吧。”
张四平把小药瓶递给丁素云,丁素云再次躬身行礼并双手接过药瓶。
赵祯又说:“这个药,要等七日之后给他服下一颗,之后再等七日后服下第二颗。三颗药之后他自会醒来。”
“是,民妇记下了。”
赵祯又对忘忧说:“你们二人说几句话吧,朕去车里等你们。”
至此,忘忧已经完全明白了赵祯的意思。
昨夜,刑部大牢里传来赵承渊病重的消息,赵祯便让张仲桓去给他医治。如今看来,张仲桓不是去治病的而是去换人的。想必大牢里还有一个赵承渊已经病得不省人事了,而那辆看上去普通的马车里一定躺着一个病重之人。
忘忧忽然扫了那个车夫一眼,发现那老人竟有些眼熟,细想想,脑海里浮现许多年前的那个上元之夜,赵祯带着自己去看烟花时,在那个宅子里遇到的老内监。这个人后来随着那处宅子一起归在自己的名下,宅子更名秀林居,这老内监便留在那里养老。后来林府修成,秀林居闲置下来,这老内监也不知去向。忘忧还以为他去养老了,却不想他一直留在赵祯身边。
“我带了酒,今日为你践行。”忘忧指了指铺了狼皮垫子的石凳,“坐吧。”
“多谢皇后娘娘。”丁素云深施一礼,待忘忧落座之后方才在落座。
“这酒一直热着的。天气寒冷,先喝一口暖暖身子。”忘忧说着,亲自拿了酒壶给丁素云斟了一杯酒。
丁素云忙躬身谢恩,然后举杯说:“素云万分感激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等到了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一定会给皇后娘娘立一个长生牌位,日日香火供奉。祈求上苍保佑皇后娘娘一生平安顺遂,事事如意。”说完,她仰头把杯中酒喝进了肚子里。
忘忧也喝了一口酒,感受着喉中的热烈渐渐地遍及全身,方叹道:“不要谢我,你若真的心怀感恩,就好好地陪伴着他,安安分分的过你们的日子就好了。”
“皇后娘娘的叮嘱,素云一定谨记在心。”丁素云忙答应着。
忘忧又拿起酒壶给她斟满了酒杯,说:“大理虽然远,但好在四季如春,景色也极好。你一向也不是被富贵繁华迷了眼的人,到了那里,一定过得比之前更舒心。”
“皇后娘娘说的极是。”丁素云忙答应着。
忘忧看她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原本有些话,但觉得也没必要说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首饰,发现也没什么太贵重的,唯有一个紫金镶宝的戒指是因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摘,才带了出来。于是摘下来送到丁素云面前,说:“你这一去,我们怕是此生也难相见了。这个算是留个念想吧。”
“多谢皇后娘娘。”丁素云双手接过那枚戒指,又说:“我一定会用心珍藏的。若他日我有幸生下孩子,一定会把这个交给他,并叮嘱他把这戒指当做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忘忧轻笑摇头,叹道:“这倒也不必。我是觉得这路途遥远,万一你们手头短缺,有这个东西还可以换了银子支应一阵子。”
“娘娘放心。这一路上的盘缠自有崔爷操心,他说了,会陪着我们夫妇度过余生的。”就算是到了大理,那个安身的茶园也是那老内监的产业,他的干儿子早就在那里经营了好几年,丁素云此时并不知道,她和赵承渊以后的所有日子都没有真正的自由,不过是被放逐天涯,平淡余生罢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这四面透风的凉亭里也不是久坐之处。
忘忧跟丁素云喝了三杯酒,又把那些点心包了让她带走,便跟赵祯一起回宫了。
回去的路上,忘忧靠在赵祯的怀里,柔声说:“多谢陛下。”
“嗯?为了丁素云?”赵祯低头问。
“她曾有恩与我,如今这样也算是两清了。”
“其实,朕这样做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呢!”赵祯轻声叹道。
忘忧明白,赵祯虽然精于帝王之术,但终究也有一颗柔软的心。赵承渊在他少年时就陪在身边一起读书,也曾发誓效忠于他。对于朝政,军政之事也曾尽心尽力。所以到最后,即便他生出了谋逆之心,且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身为天子赵祯还是不想取他的性命。
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不是为了成全他,只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安静。
马车进了南城门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先去林府。
此时的林府里很是热闹,只奶娘便养了六七个。有人以为灵熙公主还养在这里,所以府中留着这几个乳母,实际上自从送太后灵柩出京那日起,赵承渊的女儿银月便被悄悄地送进了林府抚养。
林逸隽虽然生在医家,但并不想他的父亲那样仁慈博爱。相反,他性情谨慎,驭下极严,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原则,林府的下人全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妥当人。所以,银月养在这里的事情,并未对外透漏半点风声。
帝后突然驾临,林逸隽夫妇慌忙出迎并叩头请罪。
赵祯亲自把人拉起来,微笑道:“是朕和皇后悄悄地来了,弄了你一个措手不及。”
林逸隽一眼看见忘忧稍微发白的唇色,忙说:“外面天冷,还请陛下和皇后殿下入内奉茶吧。”
“好。咱们进去说话。”赵祯说着,携了忘忧的手并肩入内。
秦青茵亲自上茶上果子。林逸隽悄悄地看了身旁的孙若雪一眼,低声说:“劳烦您去配一剂红枣姜糖茶吧。”
孙若雪早就看见忘忧的脸色不怎么好,便皱着眉头悄悄地剜了她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声:“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便转身出去了。
这边的小动作自然没逃过忘忧的眼睛,她无奈的笑了笑,说:“只是今日感觉身体有些疲惫罢了,哥哥不必这样紧张。”
赵祯回头看忘忧的脸色,也觉得有些苍白,遂叹道:“应该是因为太后娘娘的丧礼劳累了,今年过年宫里没有宴乐,朕回去便下旨免了公卿大臣们初一的朝贺,你可以好好地休息几日了。”
“多谢陛下体贴。”忘忧笑着欠身。
秦青茵先递上一个手炉给忘忧暖手,片刻之后孙若雪便端着一碗红枣姜糖茶进来。
忘忧喝了一口,尝出里面不仅放了红糖,还放了黄芪和桂圆,便向孙若雪点了点头说:“有劳了。”
孙若雪微微欠了欠身,便退了出去。
“她这脾气怕是难改了。”忘忧无奈的看向秦青茵,“嫂子平日里怕是要受她些闲气吧。”
秦青茵忙笑道:“瞧娘娘说的,孙夫人每日醉心于医书药典之中,连吃饭都不出门。哪儿有什么闲气呢。”
赵祯等她们姑嫂二人说了会儿闲话,看忘忧把那一盏姜糖茶喝完,方说:“朕这次来,是要带那个小丫头回宫的。”
“是。”秦青茵忙答应了一声,亲自出去把照顾银月的乳母把小丫头抱了进来。
忘忧看孩子小脸圆嘟嘟的白里透红,且明眸皓齿,胎发乌黑,便知道府里把她照顾的极好。因笑道:“这阵子有劳兄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