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天黑的晚,将近酉时才掌灯。
张四平看着赵祯吃了一个酥饼并一碗桂花杏仁藕粉羹,方上前回道:“陛下,这会儿功夫有些微风,不如去御花园里走一走,消消食吧。”
赵祯摆摆手说:“不用了,朕在院子里走一走,你去把香薰丸点起来,刚才有两个蚊子飞进来了,叫的朕烦透了。”
张四平答应着去取香丸,赵祯出门便见站在院子里的梅清韵。
梅清韵一个人站在月色下,身上的浅玉色轻纱薄裙被夜风吹着,飘飘欲仙。
“臣妾给陛下请安。”梅清韵徐徐下拜。
“来的挺早。”赵祯点了点头,转身往院子里的茶案跟前走过去,说:“过来吧。”
梅清韵忙跟着赵祯过去,在茶案的跟前先往小风炉里加了两块碳,把银铫子里加了水放在炉火上,然后才走到赵祯身边跪坐下来,用帕子擦了手准备碾茶。
赵祯斜靠在檀木枕臂上,淡淡地说:“册封你为顺容以及你明日去紫阳宫清修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臣妾倾慕陛下已久,只要臣妾做了陛下的女人,此后在紫阳宫清修到老,到死,再无所求。”梅清韵深情地看着赵祯,说。
赵祯微微仰着头看着深蓝色的夜空,问:“你说你倾慕朕已久,这已久,是多久?是在你进宫之前吗?”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进宫之前只在西苑的七夕宴上遥遥看见过陛下,陛下有仙人之姿,足以令所有怀春少女心向往之,然而臣妾也知道,除了即将入主中宫的皇后之外,陛下对其他女子看都不会多看一眼。那时候臣妾觉得这样的陛下有点不真实,臣妾不信,这世上哪个男子会只对一个女子动心?那些海誓山盟不过都是说说罢了。后来,臣妾入宫之后,亲眼看见陛下跟皇后娘娘相处的样子才相信了那些话。于是,臣妾知道了自己委身的这个男子不仅仅是天下最富贵的人,还是最体贴,最重情重义的人。臣妾又是欢喜,又是惆怅。臣妾就想,陛下的神情哪怕分给臣妾一丝一点,臣妾也知足了。”
“如你所说,你倾慕朕是因为看见了朕对皇后的深情。那么若是这份情今日分给你一点,明日分给她一些,朕便成了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了。”
“可是帝王之爱本就不应该只属于一个人啊!”
赵祯轻轻地勾了一下唇角,斜睨着梅清韵问:“你是要教朕如何做一个帝王吗?”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委屈——臣妾已经进宫,此生便是陛下的人,陛下怎么能对臣妾不闻不问,视而不见呢?”
“所以,你就在那日的赏梅宴上污蔑朕与皇后白日宣淫,还叫了太后过来正宫规?”
梅清韵没想到赵祯会把这么早的事情翻出来,一时失神,忙说:“没,没有。那不是臣妾的意思。”
“你从母家带进宫的丫鬟,敢胡乱攀咬朕跟皇后还敢把太后扯进来,她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况且,朕这里也有她的证词。不知你要看吗?”
梅清韵忙起身后退了两步,跪在地上叩头,并哭道:“今夜陛下宣召臣妾过来,原来并不是要叙情侍寝,而是要问罪于臣妾吗?”
“朕若是要问罪于你,会等到今天吗?”赵祯冷笑道。
“……谢陛下。”梅清韵犹豫着磕了个头,又膝行上前继续碾茶。
“你刚才说,朕对皇后一往情深,你很是羡慕。可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皇后吗?”
“为什么?”这是困扰了梅清韵许久的问题,在她看来,林紫苏美则美矣,但随性寡淡,经史子集不通,权谋手段也没有,实在没有皇后凤仪,根本不配中宫之位。
“因为皇后对朕从没有谋求算计,有的只是一颗赤诚之心。”赵祯看梅清韵想要说话便抬手制止了她,“你不要说你对朕也是一片赤诚,朕不信。你连朕的名声都可以污蔑,你对朕只有谋求算计,从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你的倾慕,你的爱意,都是你的贪念。你贪图荣华富贵,所以答应了入宫为妃,入宫之后你发现皇妃的身份并不能让梅家和你得到想要的荣耀,所以你想获得朕的喜爱。从你提着精心准备的糕点踏进这乾元殿那天起,朕就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只可惜,你打错了算盘。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恨。朕不喜欢你,起初只是因为你是太后用来制衡皇后的棋子,但如果你安分守己,朕自然会给你一份平静地生活。可是你没有。你先是想办法接近朕,之后又算计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甚至还想要一举把皇后和王氏一族都算计了。你的野心,你的贪念,让朕想想都觉得害怕。你像一只毒蛇一样藏在阴冷的角落里窥伺着这世间的一切,却还妄想着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做凤凰。真是可笑。”
梅清韵一向自诩清高,却没想到却被赵祯说成是一条毒蛇,一时间几乎崩溃:“陛下,臣妾冤枉……”
“冤枉吗?从你的贴身丫鬟金蕊到给朕和贵妃的饭菜里下药的墨菊,再到给你出主意的香橼和刚刚被宫监关押的秋雨,这些人的供词里都说她们做的一切都受你的指使。你若觉得冤枉,朕倒是可以让李舒把你送去宫监跟她们对峙。朕没有这么做,无非是想给太后娘娘和朕自己留一点脸面罢了。”
梅清韵全然没想到自己求来的一个夜晚竟是这样的夜晚,内心崩溃的她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赵祯冷眼看着她不说话,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儿来。
“陛下把林紫苏捧在手心里,藏在心尖儿上,把她视若珍宝,却不知道在她的心里,陛下排第几呢?”梅清韵笑得歇斯底里以至于喉咙有些沙哑,她跪伏在地上仰头看着赵祯,脸上带着冷笑,眼睛里却闪烁着凶狠。
“朕与皇后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疯妇多嘴!”赵祯扫了一眼旁边,冷声吩咐道:“来人,把这疯妇押下去。”
梅清韵忽然疯了一样的喊起来:“赵祯!你英明睿智,理应早就知道林紫苏跟沈熹年的关系吧?他们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那份情谊是谁也比不上的!还有吴王……吴王至今不肯娶正妃就是为了她!还有,还有……你以为王樱喝下红花汤是为了你吗?她是受了吴王的蛊惑罢了!吴王为什么要对王樱下手?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就是为了保住林紫苏的地位!哈哈哈……可笑!好可笑啊……哈哈哈……”
“堵上她的嘴!”赵祯气急败坏地起身,一脚踢翻了旁边的胶泥风炉,眼见着红彤彤的炭火溅到梅清韵的身上。
张四平不敢怠慢,忙带人上来把梅清韵按住,并用帕子堵了她的嘴巴。
“看来你知道的事情还真是不少,是朕小瞧你了。”赵祯的声音阴冷的吓人,连平时在身边服侍的张四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呜……呜呜……”梅清韵的嘴巴被堵着,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祯冷声一笑,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手指大小的白瓷小瓶,拔掉木塞以后,从里面倒出一颗花生米大小的褐色丸药来。
“这是朕叫人精心配制的,放心,它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不过,它会拿走你二十年的岁月。你算计了朕那么多次,朕拿走你二十年的岁月,就算是抵消了。”说着,他上前捏住梅清韵的下巴,扯掉她嘴里的帕子,不等她出声便把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然后猛地拖了一下她的下巴,药丸便咕噜一下被吞咽下去。
“陛下……饶……”梅清韵只说出了三个字,第四个字尚没有滚出舌尖时她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赵祯低头看着她张着嘴巴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口的喘息,无声的嘶喊,忽然觉得非常痛快。
于是他低头笑了笑,大发善心的解释道:“忘了告诉你,这颗药丸会让你变得又聋又哑——反正人老了,都会变得又聋又哑的。”
“啊——啊——”梅清韵疯了一样扭着身子,想要挣脱钳制她的那两双手。
赵祯也懒得多说,直接摆摆手让张四平把人送去鸾音阁,以梅顺容染了恶疾为由把鸾音阁给封了。
原本,赵祯想着反正梅清韵要去紫阳宫清修了,今晚见她一面,把事情说开了让她死了心,以后的余生都在紫阳宫里度过也就罢了。却没料到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梅清韵居然说了这些疯话。
虽然是疯话,但也足以在他的心里埋下一根刺。
因为赵承渊和沈熹年对忘忧的心思,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梅清韵被送走之后,张四平上前来小声劝道:“陛下,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赵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朕还不困。”
张四平看赵祯往外走,忙跟上去问:“陛下要去未央宫么?现在已经三更天了,皇后娘娘应该已经睡下了。”
“嗯。”赵祯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外走。
张四平不敢多说,忙提着灯笼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