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堂堂朝廷官员居然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杨廷仪,你……”
嘉靖是有克制力的皇帝,也是理智的皇帝,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动怒,他需要表现出帝王沉稳的一面。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不嚎上两嗓子,实在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那些流到贪官污吏腰包里的大明银锭。
好在这位大明皇帝,脱口而出的言语,喊到一半,终究是自己咬断了话线,将后面的话,全部留在肚子里。
而杨廷仪心中忐忑不安已久,被嘉靖这么一嗓子喊出,当即手足无措,只能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嘉靖虽然很生气,到最后还是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怒火,将手中证据一收,然后把东西递给了黄锦。
“这事朕知道了,方御史辛苦了,接下来这事情交给内阁处理吧。”
嘉靖说完,直接站起来一甩袖子就走了,丝毫不在意大臣们那茫然的眼神。
而黄锦一边喊着退朝,一边赶忙将这些证据递给杨廷和。然后赶忙转身跑去追已经走远的嘉靖。
惊讶这事情的处理结果吗?
惊讶,当然惊讶了,就连满朝文武也都惊讶不已。
不过想想又是正常,皇帝没有必要亲自对一个官员做出处罚决定,交给相关部门就好咯。
众目睽睽,难道杨廷和还敢徇私?
不敢,杨廷和能做到首辅,本身就证明了他不是那种不公平的人。
别说是首辅,但凡是入阁的官员,那都是要大臣们互相推举,要是风评不好的官员,可是没人敢推荐。
明朝历史上,内阁大奸者,莫过于严嵩。
但是大家需要清楚的一点是,严嵩之所以能上位,是因为他一直得夏言信任。
严嵩变成后来的样子,那已经是他得到嘉靖宠信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他都是一个忠厚纯良的严大人模样。
人们不知道严嵩是一直在隐藏自己,直到爬上高位再释放自己。亦或是他本身是忠厚纯良,后来站到高处才发生了转变。
除了严嵩自己,怕是没人能够说的清楚了。
杨廷和听闻嘉靖将案件交给内阁处理,这表示嘉靖还是信任内阁的。只见杨廷和躬身大礼一拜,答到:“臣,定当秉公处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听闻杨廷和这句话,所有人包括杨廷仪都知道,杨廷和这回是要真的办自己了。
不过杨廷仪倒也不是太遗憾,如今事情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没有牵连大哥,这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杨廷和不倒,他就成不了丧家之犬,回到家别人也不敢低看他一眼。
最不济,他也是得道大人物身边的那条沾了仙气的大黄狗。其他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
事情到此,众人散朝,但杨廷仪依旧没有站起身来。
杨廷和与费宏、蒋冕几人走到杨廷仪旁边。
费宏最先开口道:“正夫(杨廷仪字)啊,好了,先起来吧。”
不料杨廷仪巍然不动。
他这是在等自己大哥,也是大明王朝的首辅杨廷和说话。
杨廷和看了一眼杨廷仪,难得没有出声喝斥。
“起来吧,咱们去内阁议吧。”
蒋冕平日里本就与杨廷仪关系相和,不过对于杨廷仪这贪污纳秽这一点,也确实看不上。
蒋冕不止一次劝说过这事,不过杨廷仪都当做了耳旁风。
现在东窗事发,蒋冕除了一声哀叹,什么也不能说,直接伸手去扶杨廷仪。
看起来杨廷仪这种大官,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人扳倒。
就一个区区御史,拿着几个本子,就可以把一位兵部左侍郎扳道,想想都觉得不可能。然而事情就是这简单。
当然简单的背后,全都是不为人知的辛苦。
——
嘉靖一甩袖子离开奉天殿之后,一路上都在强忍着自己的笑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痛快,痛快淋漓的感觉。
昨天听闻坊间谣言的时候,嘉靖其实没抱多少希望,因为他知道谣言这种东西,捕风捉影,很难搞到实实在在的证据。
没有证据基本上拿这些官员没什么办法,当然按照以往的一些惯例。
官员们通常会有两条路,一条是做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咱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只管说,我要是当真算我输。
这种呢是告诉别人,我不怕,这事我没干过,我什么都不想说,时间会还我一个公道。
这是第一种,不过用的人不是太多。除非真的是特别正直的官员,否则大家还是会主动澄清自己的冤枉,洗洗自己身上的脏水。
另外一种就是大明官场惯用套路。
一般像阁臣这种高级官员,他们会主动承担责任。
一旦他们受到了官员弹劾,无论他们是不是真的如言官所说那样,他们都会上表请求辞官归隐,告诉皇帝他们年纪大了,想回去过几天清闲日子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以退为进的手段,其实就是告诉皇帝,现在有人怀疑我,我要辞职。
而皇帝这种时候,就要站出来说,我是信任你的,那个言官无凭无据冤枉你了,朕要处罚他。
这就是大明官场的套路,总体来说嘉靖皇帝也就遇到过几次这种事情。
当然,要是大臣假意上书辞官,皇帝来了个顺水推舟准了这件事情。
皇帝也会受到影响,因为大臣中间会流传出不利于皇帝的言论,所以一般没有证据,皇帝都会三番五次的挽留。
这在明明朝历史上,特别是中晚期,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但是杨廷仪情况不一样,如果没有证据,让杨廷仪上表自解。嘉靖都不会相信这种事会发生。
按照杨廷仪的性格怕是直接就去指责言官,污蔑上官了。
现在情况可是大不同了,嘉靖看过那些证据,基本上杨廷仪的官路是当到头了。
文官一党,最大的两个刺头就是杨廷仪和蒋冕。
蒋冕人虽刚,但是非常直,就是有人想找他麻烦都不好找。
现在杨廷仪被这事捅出来,那文官一党就被断了一只臂膀。嘉靖怎么能不高兴。
跟在后面跑来的黄锦,从嘉靖走路的姿势都能看出来嘉靖的心情。
嘉靖一步跨进谨身殿,黄锦赶忙对门口吩咐道:“外面盯着点,有人来通报一声。”
因为黄锦担心嘉靖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
门口站岗的都是黄锦手下的御前太监,都知道该怎么做事。
嘉靖只有在回到谨身殿才露出了笑容。
看见黄锦进来,嘉靖笑道:“去把沈秋给朕找来。”
黄锦会意一笑,就退到门口,看了看在外值岗的李芳,笑道:“你去城西一趟,把沈秋叫来吧。”
李芳得令就转头去办差去了,黄锦这才又回到谨身殿中。
嘉靖已经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
“你说,这次朕的首辅大人会怎么处理这事?”
殿内就只有两人,既然黄锦听到了,也不管嘉靖是不是自言自语,回话就是了。
“奴婢知道主子在期待什么,但是奴婢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主子,咱们首辅大人和他弟弟不一样,公私分的很清楚。
所以,这一回杨侍郎应该是在劫难逃了。”
嘉靖想了想,好像也对,于是又转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突然嘉靖又转头看向黄锦,非常认真的问道:“你说杨廷和会不会上表自解?”
黄锦一听也非常认真的思虑了一阵后,非常确定的说道:“这个应该会,按杨大人的性格应该会上表自解。”
嘉靖突然又笑了起来:“你说朕直接就准了他的上表会怎样。”
黄锦表情瞬间凝固,他可知道嘉靖这不是玩笑话。
所以黄锦有意将自己的表情表现的有那么一些夸张。目的就是让嘉靖能够注意到他自己的表情。
嘉靖确实一眼就看出来黄锦的表情,诧异道:“怎么,连你都觉得不行?”
“皇上,确实不行,事后的干系你应当比奴婢清楚啊。”
唉,所以人类中有一句话就是,能劝的动自己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能说动嘉靖的,也只有嘉靖自己了。
其实黄锦说的不错,嘉靖自己非常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杨廷和背后依旧拥有非常庞大的支持团队。
嘉靖要是敢向接受梁储那样,接受杨廷和的告老书,第二天可能就会上演历史上百官伏阙跪哭的大戏了。
嘉靖深吸一口气,把这只能想一想的事情,再次压回了心底深处。
继续自我催眠道:“放心,放心,总有一天朕可以让你回家抱孙子去。”
——
内阁中,三位阁臣进了房间。
杨廷仪则是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机会,现在只能站在内阁门口等候结果。
这一站就是大半天,最后才是蒋冕出来将杨廷仪叫了进去。
看见杨廷仪进来,杨廷和拿起旁边桌子上的证据,递给杨廷仪道:“你自己看看,有没有假?”
杨廷仪早就好奇这东西,到底写的是啥了。
赶忙上前接过来,打开一看,杨廷仪只觉得自己一阵头晕目眩。倒不是这上面的字让他头晕,而是这上面记录的账让他头疼。
杨廷仪感叹道,这本子上记得可真是详细啊!好些自己都没印象了。
杨廷和一看自己老弟,居然不是勃然大怒甩本子,而是一笔一笔再看,就知道这上面记载的为真了。
只有在记载为真的时候,人才会去逐条翻阅,因为他们想去看看这里面有没有虚假记载,好证明这本子里记载的不全是真的。
不过他们都忽略了,这本子里即使有一半是假的,那也不重要。
只要剩下的一半是真的,就已经足以定罪。
“好了,别翻了。”
杨廷和出声制止杨廷仪的继续翻阅。
然而杨廷仪还略微有点不甘心,小声说道:“不行,我要看看,这么大三本,不知道里面有多少脏水,我可不接。”
一听这话,杨廷和气就上来了,怒道:“要看拿到外面去看。”
“外面看就外面看。”
说完杨廷仪便把目光转向费宏蒋冕二人身上。
“两位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费宏没有先说话,而是看向了蒋冕。
“看我有什么办法,正夫(杨廷仪字)既然做出这种事情,那么他就应该承担后果。按惯例办吧。”
杨廷和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看已经在门外石阶上坐下的杨廷仪,此刻冬日下午那柔和的阳光,正从侧面照在杨廷仪身上。
一瞬间杨廷和好像又看到了当年高中进士,意气风发的堂弟了,那是个和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完全不一样的人物。是满腹经纶,是雄心壮志,是将横渠四句时时挂在嘴边的白衣少年。
这一刻杨廷和在想,是谁改变了他?是大明官场这一缸子浑水太浑?是刘瑾的顺者昌逆者亡?是江彬的溜须拍马即高官?是钱?是名?还是美色?
想了一圈,好像都不是。
这所有的一切他杨廷和也都共同经历了,可是他杨廷和却没有走上那条路。
那只能说明是他杨廷仪心志不够坚强了。
想到这里,回过神的杨廷和点了点头道:“按律办吧,如果他不是杨廷仪,还可以念其为官多年终是做了些事,从轻发落。奈何他是杨廷仪,那就没有情面可讲。”
这时费宏终是开口说了一句:“那,正夫这官路是到头了啊。”
杨廷和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蒋冕闻言也是点点头,按律确实是这样了。
费宏想了想,又说道:“那就让正夫上表自解求退吧。”
蒋冕冷笑一声,对着费宏问道:“嗯,费老你想啥呢?就这事还能让他自己求退?就他这种情况,之所以没有下狱,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换成其他人早天牢里呆着了。”
杨廷和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朝着门口处的杨廷仪,以及旁边的蒋冕费宏二人说道:“勒令致仕吧。”
门口的杨廷仪依旧坐在内阁门口的石阶上,像是没有听到里面的对话一样,依旧还在翻着手中那已经完成使命的三本账簿。
不过屋子里的三人都知道,他听清楚了,听的很清楚。不过几人也不想打扰他,就让他那么坐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