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叶宁晨带我去往伦敦市郊的一座修道院，我们下车，穿过剪裁整齐的草坪，向不远处铅灰色的建筑物走去。
“这里曾经是十八世纪建造起来的一座修道院，”叶宁晨向我介绍：“废弃之后经过改建，现在已经成为了一所孤儿院，院长叫格林夫人。”
一边走着，的确见草坪上有零星几个孩子嬉闹着跑过。
“说是孤儿院，却只能算作私立孤儿院，据说是由于当年的一些原因，伦敦市政.府一直没有承认它的合理性，因而这座孤儿院也享受不到政.府的任何扶持，这些年，只能由格林夫人辛苦维持着整间孤儿院的生计。”
“难怪……”随着脚步的渐近，修道院的一砖一墙也变得清晰，我看着近处陈旧破落的房屋，有的甚至有些坍塌下来，想必是久已得不到修缮。而其它稍显完整的砖墙，经过岁月的风雨，也早已显出斑驳古旧的痕迹。
“是的。”叶宁晨听懂我未讲明的意思，点点头，“不仅如此，孤儿院的经费一向都非常拮据，格林夫人只能靠着自己微薄的养老金以及社会上一些热心人士的捐助才得以勉强维持，知道么……”他转向我，“整座孤儿院里只有院长格林夫人和一位叫珊妮的女孩，可她们两个人却收养了三十多个孤儿。”
“是么？”我惊讶，顿时生出几分敬意。
“你只需见到格林夫人就会明白一切，”他压低声音在我身旁说道：“只是，这位格林夫人的脾气却是古怪了些，几乎从不愿见外人，不论如何，试一试吧——看，那是珊妮……”
循着叶宁晨目光的指向，我抬眸看去，一位年龄同我一般大的女孩正在草坪上与几个孩子做游戏。
“珊妮，你好。”叶宁晨走过去，礼貌地冲她微微一笑。
珊妮抬头，目光颇有些好奇，“你们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么？”
“是这样的，能不能请你带我们去见一下格林夫人，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当面问她。”叶宁晨答。
“抱歉，格林夫人从不见任何人的，更何况……”珊妮的眼光微微躲了躲，“她现在不在。”
叶宁晨同我对望一眼，显然明白珊妮在撒谎。
他向前迈进一步，语调稍急，“可是我们——”
我按下叶宁晨，对珊妮微笑，“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里等她回来好了。”
珊妮的面上果然显出为难，“小姐先生，真的十分抱歉，可是，你们就算在这里等到天黑，格林夫人也不会见你们的，你们还是走吧。”
这间孤儿院占地面积不小，房间错落有致，数量极多，总无法一间间找起，无奈，我恳切道：“珊妮拜托你，在这里请看在上帝的份上，事情真的很重要我一定要当面问格林夫人，拜托。”
“我真的……”珊妮话音刚起，突然有几个孩子陆陆续续自孤儿院一旁的侧门里蹦跳着出来，看上去很像刚下课的样子。
整间孤儿院除了孩子只有格林夫人和珊妮，珊妮在这里，那么给他们上课的人就该是——
我目光一紧，匆忙循着孩子们走来的方向追过去，“珊妮，抱歉了。”
叶宁晨也迅速跟上我的脚步。
“喂你们……”珊妮阻拦不住，只好追了上来。
古老昏暗的孤儿院内，孩子三三两两自一旁楼梯上走下来，我顺着他们的足迹走上楼梯，刚到二楼，便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自走廊尽头蹒步走来。
无需迟疑，我迎上前，轻声而恭敬道：“格林夫人，您好。”
年迈的老夫人缓缓抬起头，抚了抚鼻梁上的老花镜，光影暗浮的走廊里，窗口打进来的苍白光束映照出她沧桑的面容，然而那眉目间却很是慈祥。
她尚未作出反应，身后叶宁晨和珊妮便追了来。
“格林夫人，抱歉，她们一定要见你……”珊妮气喘着，颇为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哦。”老夫人应了一声，微微眯着眼睛，缓声道：“女士、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么？”
“格林夫人，”我重了重语调，“请问您认识一个叫贝拉的人么？”
“贝拉……”她皱起眉，稍作思索的样子，却是道：“很抱歉，我并不认识。”
我稍怔，语声随即迫切，“我是贝拉的亲人，拜托您告诉我——”
“这位女士，我并不认识你所说的那个人，”格林夫人将我打断，“很抱歉，再会。”
言毕，她转身踏进了走廊的暗影中。
“格林夫人……”
刚欲追上去，珊妮将我和叶宁晨拦住，“你们都听到了，格林夫人并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个人，两位请便吧。”
说完，她看了我们一眼，便也离开了。
“小姐，现在怎么办？”叶宁晨蹙眉。
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却在空寂无声的走廊上刺耳地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菲丽丝温雅镇定的嗓音，“留织小姐，司氏集团那边来电话通知，说十点钟会派他们的业务副总裁过来跟我们商讨合作的具体事宜，也请您参加一下。”
我扫了一眼腕表，九点一刻。
视线忽抬，却意外地撞上叶宁晨眼中复杂的意味，像是隐约的不善。
微微一诧，我不解他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电话那头久未得到答复的菲丽丝轻声询问，“小姐，请问您可以准时参加么？”
“哦，”我回神，“可以，我十点钟之前一定赶到。”
“好的，我先通知他们去准备。”菲丽丝恭敬道。
“嗯。”
秋叶缤纷的郊外，车子沿着来时的小路缓缓穿行，叶宁晨将车速控制得平稳，不疾不徐，一如他沉稳内敛的性格。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那个人到底是谁。”我面向他专注驾驶的侧脸。
“小姐，”他平静注视前方，口吻不着一丝起伏，“在找到充足的证据之前，最好不要让自己有先入为主的印象。”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么，至少该告诉我，贝拉的死因同这个格林夫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将车转了个弯，“贝拉生前与这个格林夫人关系很好，格林夫人常年寡居，性格古怪不喜社交，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贝拉家在伦敦你是知道的，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这些年里也只有贝拉时常会来看看她……”
我颔首，“原来如此。”格林夫人方才的话果然是假的。
他转向我，眼眸肃然，“贝拉出事前已经有些预感，她知道那人不会放过她，因此便离开了弗克明斯家住到格林夫人这里，可以说，贝拉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是在这里度过的，她也许留下了只言片语，也许留下了什么物件，我猜，一定都在格林夫人手中。”
蓦然提到这处，心忽的坠了坠，我看向车窗外漫天的秋叶，一瞬失语。
“对了，”沉寂片刻，他猝然开口，“Nik……”
我猛然回神，“Nik什么？”
他声音极具安抚意味，“Nik很好，小姐你放心，佐西少爷为了使司少爷他们放下疑心，不以为你是被胁迫，因而并未禁锢Nik，仍旧让他正常上课下课，同其他孩子一样，饮食起居都没有受到丝毫胁迫和委屈，开始的几天是我在照顾他，他很好。”
我缓慢点头，长久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只是……”他转而注视着前方，神情显出为难。
“只是什么？”脱口问出，我心中却是有了自知，“只是，佐西还是在Nik身边埋下了极隐秘的杀手，隐秘到司天浙他们也根本未曾发现，是以防我哪天会逆他的意，是么？”
他视线不移，侧脸的轮廓深刻而沉寂。
我审视他，目中些许疑惑，“你告诉我这些，难道就不怕佐西知道以后不会放过你么？”
一时静默极深。
他凝视前路，久久不答。
*
既已知道了方向，势必要追查到底，第二日清晨，我便又赶到了市郊孤儿院。
甫一踏入，幽暗的走廊内有乒乒乓乓的钉锤敲击声传来，伴着刺鼻的油漆味，我一步步走去，来到了一间正在整修的屋子。
屋内的大大小小正忙得热闹，大家有模有样地进行着装修工作，房间有些拥挤，这时，正在粉刷墙壁的珊妮看见我，惊讶，“怎么你……”
“珊妮，早上好。”我踏进屋内，尽管不请自入，却也堂而皇之、理所应当。
窗边的桌旁，正在打磨木板的格林夫人闻声抬头，也是微微一愕，可她却没有理会我向她投去的微笑，只顿了一顿，手中的工具便又忙碌起来。
“你们……都自己动手么？”视线扫过屋子，令我讶然，一边有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在钉木板，另一旁几个年龄更小的女孩不太熟练地倾倒着桶内的油漆，还有三五个孩子在墙上乒乒乓乓砸着什么，整个屋子里不论大人孩子，全都是孤儿院的人。
或者说，只有孤儿院的人。
我不禁问出，“你们为什么不请些工人来修呢？依靠这些孩子……”
“小姐，”珊妮似乎对我的惊讶有些不屑，“孤儿院经费紧张，我们宁愿多省下些钱来让孩子们吃得好些，这种事情能自己动手当然要自己来……抱歉，我不能陪你，请便吧。”她挥了挥手中的刷子，一道道涂上砖灰色的墙壁。
我的目光在屋内流转，看着这些稚拙的孩子，他们最小的或许只有五岁。
是啊，尽管得不到自由，我却是从小衣食住行无所不缺的，哪里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亟待被阳光关怀的角落，这里的孩子生活在远离都市浮华的暗影里，连温饱都是问题，他们一切要自己动手，小小的身躯担负起不成比例的重量。
我想到了亲人尽丧，曾流落世间的Nik，眼眶突然酸涩难抵。
随手搁下自己的包，我接过身旁孩子歪歪扭扭提着的油漆桶，“姐姐来。”
将油漆提到墙边，拿起一旁的工具，我仔细观察了珊妮片刻，才有样学样地伸直胳膊从一面墙壁的顶端，由上到下漆了起来。
格林夫人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这些不是你这样的大小姐能做的事情，请回去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用手背蹭蹭额前垂下的发丝，“何况，关照这些孤儿本就是整个社会的责任，您能无私地抚养、关爱他们，这点令我很是敬佩，所以也请让我为他们做些事。”
她仍是质疑，“小姐，你这样做没用的，我昨天已经说过了，真的不认识你提到的那个人，我帮不到你的，你还是……”
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我只是笑笑，“您放心，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从您这里套到什么话，我只是想尽些责任。”
她原本狐疑的目光转而复杂莫测。
“既然这样，”停顿片刻，格林夫人突然开口，“有件事我想麻烦你。”
“嗯，请说。”我并未多作考虑。
“楼上的房间，是之前存放档案和书籍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整理了……”她的表情平常不过，口吻淡然。可不知为何，珊妮瞥向我的目光倏然带了一抹担忧。
不过很快，我便理会了这抹担忧背后传达的自求多福的深意。
从没试过如此大的劳动量，即使是之前自力更生的日子。这半日直像是用尽了我半生的体力，包括清理孤儿院后面枯叶覆盖的水池，万般小心地擦拭格林夫人珍视的圣母像，以及打扫传说中会闹鬼的孤儿院顶楼阴森灰暗且杂物堆积、遮天蔽日的档案室等等。
不仅如此，期间还要受到格林夫人各种时不时的突击检查：
“小姐，这把椅子我很喜欢，如果我眼睛还没花就会把它修好而不是随便丢到外面去。”
“我准备帮您换一把新的……”
“我说了我很喜欢。”
……
“当心点手下，这是一部17世纪的古籍，不是一块木头好么？”
“我只是……”
“话说回来，恐怕木头也经不起你这样擦，不是么？”
……
“哦宝贝，照你这种效率下去，我看我得为这一池枯叶准备午餐好让它们能撑到你把它们全部清理完为止，顺便，留神点，水都溅到我的Dido（格林夫人养的猫）身上了。”
“……”
午间，我终于拖着酸胀的手臂，与格林夫人道别，“下午还有事，我明天再来帮您，再会。”
格林夫人目光淡淡地瞧了我一眼，转身回到了房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