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1 / 1)

来日将临春色,今朝欲回丹青。

史艳文惶然定下的离别已经上演了第一幕。

戏台上的曲折婉转,在水袖缠绵间,悄然寂静。

“芙蓉铸客!”

“哈!”

黑暗中,长剑破风刺来。

解锋镝目光倏变,三步后退,折扇背至身后,仰头避过,急急道:“芙蓉铸客,我是解锋镝。”

芙蓉铸客好像听不见他说的话,面无表情,手上利箭先劈后切,解锋镝猛地收腰,又退五步,不敢相迎。女子是绝代铸客,也是剑中高手,运使单锋剑成名已久,解锋镝功体不全,本就难以应对,何况还要在不伤人的情况下探视其病情,只能步步退让,好在铸冶间杂物众多,可做避挡。

又过许久,一滴热汗自解锋镝发鬓滑至下颌,缠斗退让的身体突然一顿,芙蓉铸客趁势扫出数道剑气,其中一道,不偏不倚,恰好刺进了解锋镝的手背。

而外面的打斗声,也渐渐小了。

无法再拖。

解锋镝最后看了看芙蓉铸客的脸色,心下已有七分主意,然后抽身退出了铸冶间,来到外面。

有女子正从角落走出,正与他对上视线。

“解锋镝!”

“鱼姑娘?”解锋镝一怔。

“往这里来。”

解锋镝知道八面玲珑的几位美人都是夸幻之父买卖赠与而来,对圆公子惧怕多于服从,鱼美人柔心性慧,自有几分敏锐,见解锋镝自铸冶间出来大概也猜到来意,忙使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

解锋镝点头,同鱼美人一起,转过方才她出现的角落,三四十步的距离。

鱼美人指指前方:“解锋镝,前方有一钟鼓,视野极窄,常人在此若不注意看根本注意不到。”

解锋镝握拳道:“多谢鱼姑娘,劳烦鱼姑娘多加照拂芙蓉铸客,来日必有重谢。”

匆忙之中,那厢打斗声又凶狠了起来,鱼美人身体一抖,道:“同是天涯沦落人,鱼美人自会尽力。”

话音未落,鱼美人便微一福身,转身跑开,解锋镝悄然几步,果真在角落看见了一个颇大的钟鼓,往钟鼓旁一站,仿佛自最开始就存在于此。

他方站定,就听圆公子大喝:“漂浮手起式,扬手穷涛!”

漂浮手?

解锋镝眯了眯眼,乍见大堂之内,玉梁皇身形一顿,脚下青砖石板竟隐隐有了上浮之态,只有圆公子纹丝不动。正适时,圆公子招式变换,聚力于手心,远远地一掌轰向玉梁皇。

距离虽远,掌力却不见削减,反而随着掌气与人之间距离的拉近,越来越强。

玉梁皇脸色微变,枪戟在手腕转如流光,两手握住长枪,冷笑一声,不退反进,直接对上了漂浮手。

招式相撞,偌大殿堂承受不住两人的攻势,当中几丈方圆之地竟陡然下陷,青砖石板爆碎四射。

解锋镝嘴角微扬,又忙压住,执扇在顾上轻轻一敲。

这一下动作很轻,只是随手击了上去,但鼓面却咚咚巨震,回音在堂内经久不散,对战两人齐齐止手。

解锋镝苦着脸趁机跳到了他们中间,左右各看一眼,口中直道:“两位息怒、息怒啊,有话好好说。”

那两人在堂内打了许久,该出的气早已发泄了出来,也知道打斗无济于事,此刻既有和事佬愿意出面调解,自然也愿意就坡下驴。

见他们不再动作,解锋镝紧接着又道:“玉梁皇,此事若要查明真相绝非一朝一夕,我相信山海奇观内部之事定与圆公子无关,不如给解某一个面子,多许些时日查清真相,以清此劫,还你公道,如何?”

玉梁皇冷冷道:“那要看圆公子的态度了。”

圆公子负手沉了张,俊美的脸上杀机未消,却道:“好,我乃古原争霸之主持,维持主持公正也是我之职责,定会查清事实。”

于是解锋镝道:“既然圆公子已经答应,那就请玉梁皇暂且收兵,以免双方都得不偿失,如何?”

这第二个“如何”,比第一个“如何”说得更加轻缓,安抚之意更重。

玉梁皇依旧冷着脸,但忖度片刻,对圆公子道:“那本皇就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本皇再来定夺是非。”

这个“定夺”明显带有威胁的意思,圆公子盯着玉梁皇收兵退去的背影半眯了眼,待人消失后,才对解锋镝道:“无事生非者,我很讨厌。对我动手者,我更讨厌。”

解锋镝知道他有怀疑,但没关系,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疑心,解锋镝不以为意,叹道:“此事也算天外来祸,只是圆公子,玉梁皇之事发生在山海奇观内,杀人者当属夸幻之父无疑,奈何你我皆没有钥匙,就算身为主持,也不能进入山海奇观,你准备怎么查呢?”

“我自有我的道理,倒是你,”圆公子横了他一眼,“你来此就为报信和当和事佬?”

“此为其一,”解锋镝道,“其二,解某还想知道芙蓉铸客之事可有着落。”

“芙蓉铸客?”圆公子皱了皱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若铸器成功,湛卢无方自会放人离开。”

舒坦的一天无端被人破坏,任谁都会心情不好,何况圆公子还知晓了夸幻之父破坏规矩的举动,将进入山海奇观的获胜者随意生杀,此举可谓将他这个明面上的代理人陷于不义。

夸幻之父紧守山海奇观,无人可伤,可他却暴露在外,与那校场上的靶子有何不同?

解锋镝也表示理解:“解某相信圆公子不是背信弃义之人,再不多问。且八面玲珑也需整顿,解某便不多打扰,先行告辞。”

圆公子漫不经心地点头,解锋镝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厅堂惨状,摇摇头,径自出了八面玲珑。

初入八面玲珑时,奢华之盛况令人赞叹,而浸淫武林一久,这里也终避不开风波袭扰。

不,不如说,这里注定要有一场风波,比今日,更大的风波,只是,需要一个导火索,至于这个导火索是什么,他还没想到。

离开八面玲珑,解锋镝先回了不动城,他本想先回天月勾峰,但想来史艳文有屈世途陪着也无甚大事,自己还需走一趟幽界。

好不容易将幽界几员大将扣了下来,此时幽界内部必然防守不足。

此时,便是将风之痕抢回来的最佳时机,让风之痕待在幽界那种地方,他难以安心。

“请”来的客人,两个下属在地牢,一个领头人在无人的玄武宫,分开看守。领头人是曾邀请解锋镝前去幽界的魔主,夔禺疆,要从这等人口中探出机密当然不易,但两个属下就不一定了。

解锋镝本已想好了计策,只待上阵执行,怎知才刚踏进不动城,就险些被金色的鸟儿啄了眼睛。

解锋镝惊讶于他浑身的灿金,不由多看了几眼。

忖度片刻,解锋镝换了麒麟星的装扮,不动城毕竟有了外人,他们也该有个魔城的样子,威慑也好,警告也罢,总不能以真身示人。

进了大堂,金色的鸟儿扇着翅膀也跟了进来。大堂里人不少,除了乱世狂刀和苍鹰,其余人都在,连黑衣剑少和却尘思都端坐在位置上,解锋镝一出现,他们便站了起来。

黑衣剑少有些迫不及待:“麒麟星!我们可以去救师尊了吗?”

“黑衣稍等,”解锋镝往麒麟王座上一坐,让众人坐下,“不动城之内还需做些部署。”

此是该然,黑衣点点头,也不多言。

解锋镝回归路上便已想好对策,当下便道:“银豹、燎宇凤,你们暂守不动城,看住夔禺疆,赤龙影于暗处镇守,不要让风之痕之事再度上演。苍鹰若回来,还请转告他再去一趟秦假仙那里,查一查‘漂浮手’此掌法来历。”

几人点头,解锋镝又想说话,谁知那鸟儿突然又冲他飞了过来。

解锋镝默叹,然后速度奇快地捏住了两只小爪子。平常大家是不想和一只鸟儿计较,倒不是真的抓不住它,鸟儿灵性已通,无事时安静异常,因此倒还相安无事,哪想今日竟不知分寸了起来。

见爪子被抓住,它也不挣扎,下意识便用尖喙开始啄。

解锋镝被他啄了几下,手背都出了血,这般异常,就是黑衣剑少这个与它接触最少的人都能察觉到不对:“它是不是想告诉你什么?”

解锋镝顿时反应了过来,放开了灿金的鸟儿,站起身就往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又停下,整个人站住不动。

黑衣剑少忽然后悔自己说出了那句话。

赤龙影看着解锋镝:“麒麟星,需要我去天月勾峰看看吗?”

他才问出口,苍鹰就出现在了大堂入口,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给了解锋镝两封信,一封破了口,一封有些鼓。

这是屈世途托我带给你的,苍鹰在心中道。

解锋镝点点头,先将破了口的信打开,那封信很长,信上写满了字,依稀还能看见晕染墨色的泪痕,字迹越到后面越乱。

解锋镝的目光在第三页上停了很久,像定住了似的,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手有些发抖。

半晌后,他突然笑了一下,自嘲般苦笑。

笑过之后,他打开了第二封信,信里除了一张写了“狩”字的纸片,还有个沁凉入骨的白色流苏。

那流苏黑衣剑少不识得,他从不在意陌生人的装扮,但除他之外,其他人都识得。

燎宇凤忧道:“这不是史艳文身上的吗?他……”

“在狩宇族。”解锋镝将那个“狩”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麒麟星,”黑衣剑少语气怪异,“我们可以去救师尊了吗?”

解锋面具耳侧的紫珠轻轻一晃,他将流苏挂在自己身上,道:“……救,当然要救,事不宜迟,趁幽界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是救出前辈的最好时机。”

他这样说,黑衣剑少怔了怔,之后语气反而越加怪异:“那史艳文呢?”

“先救前辈,”解锋镝道,“事分轻重缓急,狩宇族旸帝对艳文印象不错,又与其并无仇怨,想来不会为难于他。救出前辈后,我亲自去接他回来。”

“……多谢。”

“不必,却尘思,黑衣,我们走吧,时间不等人。”

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时焰,诸行如芭蕉。

跻身如木,弃识想于体外,留招式于躯体。

如流风霁月,无轨无迹无可捉摸,迷眼幻神,远比轮回,近同生死;又如霞姿惊鸿,灵动随心,举止难仿,可远观不可亵玩,稳住下盘,倾肢体无定无相。

静心,活性。

咚!

鱼跃出水,青石落湖,溅起的薄幕剔透晶莹,再如莲花盛开,淅沥作响。

下雨了。

合掌收功,史艳文迎面感受着沁人的雨滴。

“不错,”佛者道,“这套心法出于佛乡,并不高深,虽也有人另辟蹊径反静入动,又以静练动,但成功者寥寥无几,你确实很有天分。”

史艳文回身看向佛者,水榭平台上纱络渐静,湖中莲台下还勾着那支芦笛,水草没有被流动的波澜带走,反而越加紧缚莲台。

他笑了笑,雨水尽去:“动静相宜,自来如此,艳文不过有幸得前辈指导,自然比之旁人要轻易得多。”

佛者摇头,道:“你近日心绪不宁。”

“前辈何出此言?”

“此地雨水渐多。”

史艳文一怔,稍露歉意:“抱歉,是艳文情绪波动太大,影响了前辈修行。”

“我并无此意,”佛者审视着史艳文的脸色,“只是想告诉你,栉风沐雨,违心而动,只能得苦果。”

佛者仍是没有放弃劝说,史艳文哑然失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前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艳文已是不得不为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要将仗义送回九界,他并不属于苦境,久待无益。”

“你要与他同回?”佛者问。

史艳文摇摇头,“我不瞒前辈,艳文此身很难回去,就算回去,也难长存。”

“我并不反对你回去,因缘血亲,出家人也无法舍弃,但……”佛者叹息,“你为何不肯向素还真坦言?”

“前辈,既然艳文已知将来没有好结果,何苦让他为了伤怀?到底,将来恩情两清,彼此生死无碍,也落得干净。”

“……唉。”

“前辈不必为我叹息,究竟艳文也不是甘于宿命之人,未来或有转机也未可知。艳文此次叨扰前辈,其实是想向前辈打听一件事。”

“何事?”

“此事缘由说来话长,要从九界时说起。九界中有一道域,道分阴阳,然净从秽生,阴域有净莲长成,周围尝有恶孽阴魅出没。那日,素还真……”

……

“晚辈想问,我要如何,才能在不损伤素还真身魂的情况下,取出净莲?”

佛者久久无言,史艳文便静心等待。

逾刻后,佛者道:“若一页书没料错,在解锋镝重生时,净莲应该已经彻底融入了他的身体。”

“前辈之意,是无法取出?”

“有,”佛者看着他,无悲无喜,却有探究,“你,应该知道。”

他是知道,可他怎么能用那个方法?

史艳文眉头紧锁,指甲轻轻掐着手心,半晌,又松懈了下来,无奈地闭眼:“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只有这个方法,”佛者背过拂尘,慢慢道,“对素还真来说,”

刚闭上的眼再度睁开,史艳文对佛者轻笑,真心赞道:“前辈不愧是大智慧者,艳文自叹弗如。”

三言两语就能看破他的打算,这样看来,他当初将人请来幻境的举动,实在是太正确不过。

佛者却作不语,缓缓将眼睛闭上。

史艳文转身,就要离开。

“不后悔吗?”佛者突然问道。

“后悔……曾经,建木也这样问过我。”

——然大悲菩萨虽不证佛身,而世间称佛者众,独身行万***回生死以劫度量,尔无轮回,当真不悔?

——亲朋散尽,无人悼念,不悔?

——苦多乐少,半生坎坷,不悔?

“你如何答?”

“艳文当初深陷聚魂庄的仇恨之中,恨不能渡尽怨憎,自然不悔。现在……现在还是不悔,只是有些遗憾。”

“……你去吧。”

“是。”

然尤以遗憾为最,旁者皆算不得苦楚,史艳文睁开眼,只是这遗憾,留在自己身上便罢,何必让他人也遗憾呢?

“什么时辰了?”史艳文望向天空。

“子时一刻,”皇旸耿日笑道,“阁下可想清楚了?可愿入狩宇族?”

史艳文扬了扬嘴角,道:“艳文有私心难了,只怕此身,难逃人世。”

“因为解锋镝?”

“旸帝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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