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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1 / 1)

不知其名而秽其名,知其名又忘其名。

然,何为名?不过胡乱一称谓。

凡所有相,尽是虚妄。

怒山,沧海,石亭座,怒沧琴,焚香炉。

蓝裳青年欲言又止,道人打量他眉目中熟悉的气息,亦稍作沉默。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青年,青年身着蓝衣,与他那名扬天下的父亲有五分相似。这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他的乖巧比素还真要更货真价实,但这份乖巧后的聪明,也是诡计风波洗刷过的。

这便是他回到天波浩渺要会的客,而拜帖,是托佛剑分说送至秋心小雅,史艳文在客栈走廊间模糊望见的人,便是他与客栈东家,儒门龙首。

拜帖送了十日,拜访之人才姗姗来迟。

青年犹豫不决,似在忖度该如何在陌生前辈面前开口,茶过三巡,话题才从“拜访武林前辈”进入到“听说前辈最近带人四处游览中原名胜”。

总算进入了正题,道人已想好说辞,正准备开口,又听青年道,“不知都去了哪些地方?”话音未落,青年脸色又是一红,紧接着改口,“听说前辈与那人……关系很不错?”

道人隐约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些特别的东西,让他想好的说辞一时无用武之地,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轻微的怪异,“你是来……”

“前辈不可误会,”青年尴尬不已,“我在不动城里已经对史艳文做过了解,诸位前辈既然肯做担保,续缘自然不会怀疑他的为人。只是听说数月前,是前辈带他离开,那之前发生的事,听他们说,也只有前辈知道,所以……”

“……”

是这件事。

道人忍不住皱眉,若他问的是史艳文如何为人处世,或是问他对素还真的态度是善是恶,都好答,都可以说,史艳文自也坦然不惧。

可这件事,不可以说。

也难怪素续缘踌躇如此之久,他问过不动城,可除了屈世途之外都没有人能吐出个所以然来。

屈世途说得也不多,推测之下也只是认为史艳文是在介意素还真刻意欺瞒聚魂庄之事,或是异识附体的素还真对他编造了什么扭曲真相的话,让史艳文对素还真芥蒂愈深。

可史艳文怎么会有恨意?

素续缘没有从不动城得到答案,就只能来寻找其他可能知道答案的人。道人去过孤岛,与史艳文相处三月,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得多。

屈世途的话还回响在耳边,身为人子,他怎能放任父亲陷入危险?何况在素还真复生不久、生死仍悬于一线的当下。

——千瓣之莲,千日之忘。若无意外,莲心重聚,记忆回归,那时的素还真才是真正活了过来,若出意外,便真的可能……永远消散了。

道人也明白,可他还是不能说,不会说。

他看着素续缘,青年用语气表达了自己的不确信,然而眼神下的坚定,早已不是那几分犹豫能可掩盖得了的。

许久,道人终于开口。

“苍不能保证史艳文不会伤害他,但素还真有朝一日若是受到伤害,史艳文一定会拼尽全力救他。”

这话听着有些矛盾,素续缘却眨眼就听出了其中关键,思量片刻,“前辈如何敢保证?”

“史艳文自建木重生,于天道压制下被迫许了一个涅槃誓言,这个誓言的钥匙,已经在阴错阳差之下,被篆刻在素还真的灵魂里了。”

……

叶小钗又去了偏殿门口。

这座殿堂已经空了许久,里面的残砖碎瓦始终维持着史艳文离开那夜的惨烈,他好像还能嗅到那时自门缝里溜出的诡异麝香。

他站了半刻钟,然后伸手推开了大门。

沉闷的夜雾像翻滚的墨云一样,卷着灰尘冲过鼻尖,叶小钗挥开浮动的尘埃,大跨步走了进去,没有在意脚下的杂物,趣÷阁直地走向琴台。

崩裂的石头砸中了琴台,也砸碎了琴台上深嵌入里的指洞,这指洞只有他看见,也是他将之毁去。只是为何要毁去呢?叶小钗也不清楚,只是直觉这指洞不该让任何人看见,哪怕不动城里没有外人,也不可以。

这指洞是反手抓的,就像是有人跌了一跤,整个人伏在了上面,指洞外围还有淡淡的血色。到现在都能看得见的痕迹,留下指洞的人,一定抓得很用力,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可那时异识附体的素还真有些慌张,而史艳文更是连慌张都无,冷寂无言,都不见伤口。

这鲜血必定是他们一人留下的,而史艳文的可能最大。

叶小钗想了很多次,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宁愿毁掉战场也不愿留下痕迹?会让他格外注重整理仪表掩盖伤口?史艳文连聚魂庄都不曾恨过,心怀慨叹,又岂会轻易对几次三番帮助他的素还真产生恨意?

答案,他不好猜,也不敢猜。

叶小钗站起身,最后扫了一眼这凌乱的偏殿,转身离开。史艳文既然回来,而这个苦涩难言的地方,已经不适合存在了。

步出殿堂的刹那,他抬头望向远方,银白月光如蒙轻纱。

数不尽的剑光割开月晕,偌大偏殿于眨眼间,便被绞成漫天粉末,迎风飘散。

倦收天倚在城墙上仰望观星台,其上的叶小钗恰好化作一缕流光,就如当初的弦首,自癸界冲出,转瞬不见。

原无乡走上城墙,默然深叹,“他终于要回来了。”

“弦首怎么说?”

“道法无为。”

“顺其自然么……”

只是,他们能顺其自然,史艳文能吗?

——接近夸幻之父。

——接近他做什么?

——做朋友,但要与他保持距离,绝对不能付出任何信任。

——为什么是我?

——解某原本已有人选,但,你比她更合适。

朋友?

史艳文并非迷惑于朋友这个词,解锋镝说的朋友,自然不是单纯的朋友。若不能付出任何信任,怎么能叫朋友?可他不说朋友,也没有说是敌人。

非敌非友,亦敌亦友。

这之间的尺度不难把握,可解锋镝的表现让他处境困难了,简直是有意替他拉开距离,拉开和所有人的距离,用将他唯一排除在外的方式。

虽然这是最直接的方法,让他的秘密尽可能不被察觉,但仔细想想,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着实有些卑鄙。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感情被当做武器利用,史艳文也不例外,且因那人是素还真,让他更加不喜。史艳文嘴角微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再转身,不像在走,就像是在飘。

他还没飘出两步,手就被人抓住了。

抓住他的人有无奈的神色,还有淡淡的莲香,他的莲香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是不是代表他的记忆恢复得也越来越多了?

“你去哪儿?”

对了,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语气也会冷淡一些。当此之时,史艳文作为一个“解锋镝求而不得但就是看不上他,又因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而不得不跟着解锋镝来此”的局外人,神色自然也要冷淡一些,“无缘无故,素贤人为何阻我去路?”

解锋镝叹口气,“时间还早,你要去哪儿?”

“诸位有要事相商,艳文不便在此,阁下莫不是要一枝独秀、招人作陪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

解锋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史艳文从入宴起心情便一直不佳,虽然起因是因他一时兴起的“口不择言”,但史艳文这种近乎任性、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抛脸色给他看的行为,又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免会给人难堪。

当然,其中有大半做戏的成分,可也有小半真实,史艳文就是想借机看他笑话。

解锋镝却拿他毫无办法,“我倒茶给你,喝不喝?”

“素贤人难道不知道,空腹茶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吗?”

牙尖嘴利,简直让人无言以对。

解锋镝似乎又听见了旁人的轻笑,史艳文这场戏做得倒是乐在其中,解锋镝一开始也乐在其中,哪知半日不到,这份乐在其中就变成了苦不堪言。

尤其在这人即将步入危险之刻。

他想叮嘱些话,只是他一开口,明里暗里的人都会将耳朵侧过来。

无法,解锋镝只能紧攥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把人往角落里拖,留意到的人面色登时怪异了起来。

史艳文往压低声音,“事不过三。”

解锋镝笑着拉住他,“还有几句话。”

史艳文皱眉,抬手理了理鬓发,手势之下的嘴唇无声微动,“言多必失。”

“就几句,”解锋镝抓住他的手,亲昵地包在了自己手中,回以无声,“此事我既已依你的想法来,艳文也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史艳文一身寒毛倒竖,极欲抽回自己的手,却又不得不顾全大局,“那就请长话短说。”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偏要短话长说,“不如我们先喝杯茶?”

史艳文看着他,斟酌着在大庭广众下甩袖子走人这个动作是不是过于失礼,毕竟戏演过了也不好。好在解锋镝十分识趣,见他不语立刻就转入了正题,动作虽然没变,好歹语气郑重了些。

“午时过后,我们便要进入山海奇观,你可想好应对之法?”

史艳文看了看那边已经等之不及的众人,轻描淡写道,“艳文只是去做交易,要何应对?”

解锋镝愣了一下,而后哑然,“你倒是融入得快。”

“彼此彼此。”

“若是他要留下你呢?”

史艳文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想了想问,“他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自负?”

“是,”解锋镝反问,“所以?”

“自负之人,总有一个通病。”

“什么通病。”

“他们总是认为,自己看中的东西,无论世事如何转换,终将会是他的。”

“……”

“……”

“我说错了?”

“解某不喜欢这个说法。”

“……艳文应该不需要迎合你的喜好。”

解锋镝摇摇头,拇指磨着他的手心,玩笑道,“那换我来迎合你,如何?”

史艳文怔住,不知如何言语。

素还真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他的温润内敛让他已经习惯将这种过于露骨的情绪隐藏起来束之高阁,感情浓烈到极致,哪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也没有这样经常性地放肆于言语。

他在记忆里定格的那个素还真,总是让他心生愤怒,那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史艳文叫出的每句“素还真”,都不曾从那段记忆跳脱出来。

面前这个人,和他记忆里的素还真,不一样。他可以对那个素还真应对自如,可对这个素还真,却总显得不知所措。

解锋镝太直接了,素还真过于婉转。

他们是不同的。

史艳文赫然回神,心里有些烦躁地抽手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愣愣不出声。

气氛又见尴尬。

圆公子笑了一声,“诸位远道而来,难得齐堂一会,湛卢无方除准备粗茶淡饭招待,也安排了妙舞娱乐,以飨嘉宾。”

话语一落,便听筝弦声动,衣袂飘响。

解锋镝扯扯嘴角,握紧了手中折扇,目光从史艳文身上慢慢移开,飘到了场中,恰逢白衣女子飒飒纤指,旋而转出。

目光忽凛。

至舞毕,赞叹不绝,解锋镝那皱起的眉头都未舒展。

解锋镝沉默半晌,黯然念道,“一别江湖几驯化,至死不曾见沧溟。”

史艳文心绪一动,视线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哪白衣女子已然不见。

“哈,有生之莲果真悲天悯人,连赏舞也显慈悲心肠。”圆公子轻笑,带着几分轻蔑与冷意,“黄钟,带芙蓉一一向嘉宾敬酒一杯。”

史艳文意外地皱了皱眉。

女子蒙着面,步伐轻缓,没有一点波动,毫无感情。

像个被控制的精美人偶。

史艳文看了一眼女子,又去看解锋镝,却发现解锋镝邻近的两人望向那女子时是同样的神色,而离他不远,有人正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

又是他。

宴会中统共有两名带杖之人,解锋镝匆忙中只介绍了几句,恰是当初在北域为他引路的中年文士,而另一人,便是那从他出现便不停对其留神之人。

史艳文从入宴时便属于闹市中唯一的寂静,与人交谈甚少,有几人的名字都还没对号入座弄个清楚,解锋镝对那人亦只听说过一二,只知其属于狩宇族,精灵一脉,名唤皇旸耿日。

——精灵,是喜欢自然的种族,建木与纷陀利华同属自然圣物,艳文不要离他太近。

如此紧要关头,希望不会横生枝节才好。

他这一晃神,宴会已经直接进入最后的关键。

“古原争霸胜出者,便可拥有山海奇观。在此之前,我会先带各位入山海奇观一揽,以伺嘉宾心奇。”

同入山海奇观本是众人来此最主要的目的,与会者各自之间本也没多大交情,将来还免不了争夺之事,也没什么闲话好说,自然都无异议,谁知圆公子又慢吞吞地加上了一句。

“除却与会十人,史艳文也将随我们同入山海奇观。”

这就有异议了。

当下便有人质疑,说出的话还算温和,声音却和那身冰冷的铠甲一样没有温度,“八令八钥,何时多出一令一钥?”

“未曾。”

“哦?那他要凭何进去?”

圆公子笑了笑,“诸位不用紧张,史艳文现下并非古原争霸参与者,他只是夸幻之父的贵客。”

……

史艳文的涅槃誓言,除了史艳文自己,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不知上哪儿去躲清静,一个静坐天波浩渺口风严谨,天不问地不言的,若非素续缘亲自跑这趟,又厚着脸皮磨了一个多时辰,恐怕道人还真不一定会告诉他。

可当真知道后,又觉得无话可说。

他看过史艳文的画像,英俊儒雅,美如冠玉;也看过史艳文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还听屈世途转述过史艳文的话,坦荡温和,不乏风趣。

从言谈举止想来,这样的人,能同他的父亲成为至交,一点也不用惊讶。

可成为比之至交还要深的关系,就让他有些错愕了。

那是个男人,长得再好看潇洒,也始终是个男人。他虽然不对男子相恋抱有排斥,可也没想到自己的爹亲,那个名震天下的素还真会看上一个男子。

而且,还是爹亲主动的。

素续缘站在风口沉思,像他爹亲那样的人,天下哪个不喜欢?居然不是被追的那个。

不不,想法偏了,素续缘揉揉额角,现在的重点是爹亲既然喜欢史艳文,史艳文看起来也不像是无意。

那中间的矛盾总要弄个清楚,两人才有机会能尽释前嫌。

……不不不不,这也不是重点。

他是不是接受得太快了?

“站住!”

忽闻暴喝如惊雷。

素续缘手一抖,被尖利的女声吓了个惊颤,下意识转头探望。

“大婶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样追着一个良家少男跑是会被人诟病的哟。”年轻的挑衅直透密林,喘息不停地向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大婶?!小兔崽子,老娘要扒了你的皮!”

“大婶啊,你虽然皮肤皱了眼睛无神了胸部下垂了,但是喜欢你的人很多嘛,何必追我这个懵懂少年呢?”

素续缘,“……”

“你……你给我闭嘴!”

“啊呀大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很难看非常难看十分难看啊?”

女子气急败坏,嗓子都吼哑了,“我让你闭嘴!闭嘴!!”

墨绿的身影自林间射出,素续缘侧身避过,只见到那人蒙着眼罩的半张侧脸,嚣张地瞥了他一眼,“那个谁,知道不动城在哪个方向吗?”

素续缘退了一步。

墨绿身影一顿,脚步在地面轻旋,停在他面前,素续缘这才看见那张脸,年轻,狂放。

一身魔气。

“你知道地方?”那人挑眉。

素续缘赶紧摇头。

那人啧了一声,还想再问,却听林间晃动,不耐烦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在素续缘还在愣神时,从风口崖边跳了下去,余音响彻十方,“大婶,你要是不怕这人被五马分尸,尽管追来!”

粉衣女子还很年轻,没到大婶的年纪,很有些成熟风情的味道。

那人说完话后,她便站在崖边不动,瞪大了眼珠子,倒吸口凉风。

“我眼花了吗?那人长得有点像素还真的宝贝儿子……小兔崽子!你赶紧把他放下!!”

“声音大了不起啊?”正急速下坠的人嘟囔着回头,鼓足一口气,“有本事你来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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