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艳文的梦境开始变化。
那似乎在提醒他该离开了。
噩梦催促的如此紧逼,都不给他喘息的空余。
下山伊始,史艳文还有几分忐忑,忐忑于自身是否会耽搁素还真的大事,但见那人从头至尾都是一副不紧不慢,偶尔还能停步欣赏欣赏风景的样子,那分忐忑便慢慢消失不见。
素还真运筹帷幄,总不会意气用事,他实在没有必要担心。
史艳文很喜欢山门前的“天道酬勤”,石碑并非光滑,内部却是天成玉质,浑如谦恭君子,傲气深藏,不过,对许多人来说,走过这块石碑,就相当于踏入了让众人艳羡不已的仙境,它更像是琉璃仙境的大门标识,其上箴言,倒没太多人在意,或是因为其意太浅,也有可能是因为太深。
“它立在这里多久了?”石碑的沁凉浸透心底,史艳文笑了笑,“与此地原生石类倒是契合。”
素还真伸手贴着石面轻轻划过,“艳文眼力甚佳,只是去日苦多,素某也不大记得它陪伴此地多久。”
去日苦多?
确实。
不过去日再多,也都跨过去了,还是企望来日顺畅便可。
史艳文侧头看去,素还真几经波折,大约还算是顺畅的,脸上没了那条碍眼的红痕,也不像他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脏兮兮的,那双深眸慧智深藏,灿若星辰。
到现在他们统共也才见了四次,相处的时间叠加起来也还不到两天,间隔却很长,到现在他才看到他本来的模样,很好看,很稳重,不乏幽默,偶尔还能开个适宜的小玩笑缓和气氛。
“素还真?”史艳文忍不住喊了一声。
“哦?”素还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道,“素某还以为艳文不喜欢在下的名字。”
有种被调侃的感觉,不过无伤大雅,史艳文轻阖眼帘,扬起嘴角,道,“是有点不喜欢。”
素还真莞尔,也不再问,沿着小道进了林子,意味不明地问他,“艳文可知苦境现下有多少人不喜‘素还真’三字?”回头瞧了一眼谦顺跟上的人,他看起来像山顶飘散而下的白雪覆在手上,格外纯净幽清,就是带了强烈的疏离感,“……艳文属于哪种?”
苦境确实有很多人不喜欢素还真,尤其是那些意图作诡的阴谋者。
至于他,史艳文数着步子,不慌不忙,“应该是盛名太过,会让人望而却步吧。”
“望而却步?”素还真转过身,史艳文也停下了脚步,傍晚的光线将影子拉的老长,树林更加暗淡,但却阻不了各有所思的交缠视线,素还真突然道,“书楼里的书,艳文看了大半吧,可有得到何种线索?”
史艳文微微晃神,转而侧身避过,“线索……尚不完全。”
“那便是有线索了,若需帮忙——”
“不必。
“……”
史艳文答的太快,快的连自己都觉不妥,连忙补充道,“白莲先生席不暇暧,且如先生所说,我两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素还真看他许久,默然一叹,“这便是了。”
“是什么?”史艳文问。
“望而却步的缘由,”素还真道,“你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当初素某落魄,你既愿意搭手一助,素某绝非忘恩负义之辈。你若需要帮助,我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予以帮助,以作报答。”
他说的这样清楚明白,甚至言辞郑重到类似承诺,史艳文回头看他,他的神情也无限真诚,可他们立场何其相似,史艳文大约是天底下最为明白素还真处境的人,可越是理解,便越不敢多加烦扰。
也是无奈。
史艳文微微颔首,回他,“等艳文确定了线索,自然是不会忘记找先生帮忙的。而我那随手一助,先生也以书楼一览为报,我们早不想欠,倒是艳文,怕是日后欠你的更多,又该怎么说呢?”
该怎么说?若真是解决了史艳文的问题,那时他业已不再此界,欠下的,还能还么?
史艳文这一问,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也是给了对方一个承诺——不过是与素还真一样,在他离开此界之前,在史艳文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倾尽全力帮忙的承诺。
素还真也不推辞,拂尘一甩就应下了,“既如此,那素某,也只能全力以赴了。”
“彼此彼此。”史艳文轻笑,手背挨着他的拂尘,擦肩而过,“走吧,我再送送先生,千里是不行了,一两里总还可以的。”
“送君一两里……”素还真忍俊不禁,“哈,荣幸之至。”
“对了,那书楼里的书,有很多是屈管家的手趣÷阁吧?”
“不过记录历年来所发生之事,好友看事眼光公正,虽然有些平铺直叙难有新意,却都是真事,可还看得?”
“比艳文在外所打听到的要具体太多,自然看得。”
……
时过境迁,苦境局势早非当初可比,哪怕真是当初之人,也做不了什么。素还真是明心见性之人,身为先天,眼界总比世上大多数人看的更广,也更清楚明白。
史艳文的眼睛虽然迷茫,却异常坚定干净,哪怕是这个世界的同名人也非恶者,而那一袭白衣言谈举止谨守分寸之外,让他愿意付出更多信任的,恰是那份对一切人事的疏离,素还真江湖闯荡不知多少年,这份自信还是有的。
疏离于世之人,能可装一时,难能长久,他与之谈话时多有出其不意,史艳文偶有怔愣,但那份疏离就像紧缠身侧,如影随形,半点不曾消散,绝非作假。盈盈绕绕至随身傍行,虽是淡漠微然,却不可忽视,这样的人,怎会愿意入这乱世生事?
不过,信任越多,只怕若有变故,出的事就越大。
“素还真。”
所以,尽管信任,到底不知其来历真假,还是需留一份观察更为妥善。
“喂!你怎么了?”
齐天变在路口等候多时,应素还真的要求拉着那沉重的船琴上上下下几里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已经深夜,本该是他躺在琉璃仙境那张软床上休息才对。
此刻却一个人待在这渗人的地方冷的发颤。
虽然因为黑月再现,这林间常有的虫蚁都没了声迹,倒不惧猛兽来袭,但寂静到了压抑的地步也多少让人不舒服,更不用说他方才还收埋了一具冻僵的尸体,又是入夜阴气盛时,面目惊恐又诡异,死前该是多么绝望?偏偏还叫他遇上。
原以为等的人来了可以放心些,谁知那人竟看着他出了神,庄严肃穆,目不转睛。
比一旁的无名矮坟都渗人。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天,你不说辛苦就算了,盯着人直看什么意思?我又没做错什么……”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脸色终于变得柔软些,却是叹了口气,“齐天变啊……”
肩膀跟着尾音同时一抖,齐天变紧张地看着他,“怎、怎么了?”
素还真有些无奈地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又叹,“走吧。”
齐天变背心莫名一凉,思忖片刻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只好嘀咕了两声跟上去,只是不敢再说话了,默默陪着素还真走路,以及,继续掩埋沿路尸体。
赶路至中夜,素还真突然问道,“你觉得史艳文这个人怎么样?”
“史艳文?”齐天变晃着脑袋,摇头晃脑道,“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还有。”
“……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以及。”
“……文质彬彬、不卑不亢?”
“只能看出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吗?”
“……”齐天变拉紧绳子,加快速度跑到他身边歪着头上看看下看看,许久,在素还真以为他说不出话时开了口,“跟你还是很般配的。”
素还真顿了一下,“我是说他的行事风格。”
原来是问这个,齐天变哦了一声,语气一变,“奇怪,你问我做什么?我跟他才刚认识一天,而且说到行事风格,再说,他做了什么事?”
他做了什么事?
素还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齐天变,神情略带赞赏,“你倒是说到了重点,他什么都没做过,目前为止,一清二白。”
“你的用词很奇怪,什么叫‘目前为止,一清二白’,难道你在怀疑他不是好人”
“打住,言谈需谨慎,劣者可从未有过这种意思啊。”
“哇哇哇,你没直接反驳,难道他——”
“好了,”素还真打断他,“继续赶路吧,早些完事,明日素某也好早点回来歇脚啊。”
“明明是你在问好不好……”
“哈。”
齐天变撇嘴,倏尔一阵冷风袭来,他喘了口气,“唉,现在变的这么冷,一路上还看到那么多冻死的百姓,素还真,你沿路这样为他们埋葬,还要埋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素还真停下脚步,转过身道,“死者最大的愿望,就是入土为安,素某没有能力为百姓挡着黑月带来的死劫,至少在他们死后,还能为他们找一个安身之处。……不过,最基本的作法,还是要找东方璧,拿回古曜,再现三阳共天,消除黑月带来的极端灾变。”
……
素还真这段时间正率众抵抗论来自剑海内的未知势力浩劫不死天地蝱、掌控天疆大军的牧神,以及代表黑海森狱的阎王。
三境各有一日,除了苦境烈阳,森狱掌管的黑月,天疆握着古曜,而森狱变局,致使黑月入境,二阳灭世,素还真只能设法释放古曜之光,造成三阳同天,暂时避免这末日之局,而古曜,现在却只有一名名叫东方璧的人知晓其下落。
且三阳共天的能量太过强大,万物长生难死,耗费资源甚大,长久下来必然会酿成更大灾祸,所以,最终的目的,还是让黑月回归森狱,苦境只留一日,而素还真正为此奔走着。
这是史艳文自素还真口中了解所得。
当真是乱世,从未停歇过的乱世,不过了解至此也就够了,史艳文无意深究,所以在素还真问他意见时,他只用了不敢作答,这个世界的事,他不想有太多牵挂。
而后得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看透眼神,史艳文秉持着惯常的谦虚姿态顶下了。
不言而喻,彼此了然。
只是……
史艳文无奈地看着窗外,中夜的星空璀璨夺目,看起来可比山下的小树林热闹多了。
只是,说好了要拉近距离,他这样敬而远之,真的好吗?
还有那两个孩子,小狐和小鬼头,跟他记忆里的人有些相似,只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记忆里存在的身影,而且那影子还只是一闪而过,他直觉他们好像不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奇怪的是,那唯一丝熟悉竟然是来自于两个连话都没说过的孩子。
想不通,他想了半夜,也还是想不通,或许是当中的关窍太复杂,也或许,是因为机缘未至。
咚!
像是有人撞上了什么,来自地下。
史艳文微微低头,视线移到了窗弦之下,平坦的玉石板上惊极其悚地伸出了半个头颅,胖胖的小脸微微抽搐,眼睛睁得老大的努力憋回眼睛里快要滴出的泪珠,捂着额头十分倔强地盯着他。
“……”除了出场方式让人费解一点,这孩子也还是挺可爱的。
“脑子不好的!还不拉本王上去!”
说话也……还算可爱。
史艳文心情复杂地伸出左手,泥猡禾顺势抱住他的手臂,不待他用力,便用力在地底一跺,直接跳上了地面,哼了一声道,“你窗台下怎么有铁架子?痛死了。”
“他们夯土奠基的罢,”拂手替他掸去灰尘,史艳文咳了一声,压住嘴角的偷笑,倚着头看他,“可有需要艳文帮忙之处?”
泥猡禾活动活动手脚,“我要去书楼,被你这里挡住了。”
“你去书楼干什么?”还挑在半夜山更,他可记得,书楼是不准备明火的。
泥猡禾哼了两声,“无知,万物有灵,书楼里也有书灵,我要去与它们灵气相通,等攒够了灵气,到时候,素还真的大脑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了!”
史艳文听过他的事,喜欢吃聪明的脑子,不停得去找自己的“女儿”,不过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女儿尚还待议。
正思索着,却见泥猡禾已经自以为威武霸气的转身准备离开,史艳文却不得不连忙拉住他。
“干吗?”泥猡禾回过头。
史艳文指了指另一边,“那边,才是书楼的方向。”
泥猡禾一把抽走袖子,大咧咧地踏步朝还是原来的方向离开,“脑子不好的人连方向都辨认不出来,真可怜。”
“……”
史艳文哭笑不得,当然心里还是有一点佩服,小小的人,年龄虽大,脑子也不怎么灵敏,但那点经久不衰的执着却闪耀着难以泯灭的光芒。或许泥猡禾在它们的族群里是王,史艳文却怎么都只能把它看做孩子,不过琉璃仙境的人大多也都如此。
素还真说火精灵比土精灵还要小巧,是个更可爱的娃娃,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又在胡思乱想了,史艳文将头埋进臂弯里静了静,仍旧回了床上休息,他也是太过无聊,脑中尽想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再次入梦。
这次入梦的时间很快,而且很清醒。
史艳文看着弥漫周身的白雾叹口气,抬步往前走去,他看不见周遭环境,也只能凭着直觉走。脚下没了突然失陷的危险,可前路迷茫并不比坠落要好多少。
他走了大概半个时辰,雾气依旧是那么浓,只是又多了些许变化,多了些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野兽的声音,还有轻微的水声。史艳文心中一喜,正想往前,手背却突然传来刺痛。
太真实了。
真实的不像梦。
他抬起手一看,手背上多了一条鲜红的长痕,血液不受控制流淌而出,从指缝中滑落,流进了手腕,染红了白色袖口。
快离开。
俯首帖耳的距离,史艳文头皮发麻,往前跳了一步转身横扫,却得了一个空,身后什么也没有。
“谁?”
快离开!
这声音有点熟悉,很年轻,还很紧张,他没有预知的能力,这声音他必然听过,可记忆里似乎毫无印象,史艳文皱着眉头喊道,“阁下究竟是何人,可否出来一见!”
“快——”
那人突然不说话了,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截断,突兀地远去,史艳文着急道,“你在哪?”
“救我们!”
忽而那声音一变,是村中老人的声音,怎么会?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又开始了尖锐疼痛,史艳文深吸口气,原地转了一圈,什么人都没有,心里不由有些着急,“是村长?你们在哪?”
“救我们!”老人大叫一声,恐慌的音调让人脚底生寒,“救、救我聚魂庄啊!”
“你们在哪儿?”头昏脑涨的感觉越加沉重,史艳文几乎要站不住,额间冷汗淋漓,“你们……说句话……”
话音未落,史艳文心里一紧,危机感与戒备同时自脚底升起,正想转身,一记重击突临,脑中的混乱、不安,连同疼痛,一并消失。
出离梦境。
“聚魂……庄?”
慢慢睁开双眼,史艳文被刺眼的晨光唤醒,或许,他是时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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