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史艳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这个地方。

他们说这个地方叫苦境,这里也有个史艳文,却死了很久。

他们都说,杀了那个史艳文的人,叫素还真。

史艳文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很迷茫,他不知自己怎么来的,也记不清自己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记忆始终模糊,只记得自己的孩子和兄弟,除此之外,还有些连接不上的片段经历。

他在自己出现的附近找了一个月,没有人,只有走兽飞禽,就只是一座荒山,一个月后,他走出了这个地方,就近找了一个小村庄,打听了些能打听到的消息,然后沉默着定居了下来。

他住的地方在村庄中心,村民知道他识字,很客气地请他当了教书先生,他想了想自己的情况,也先应了下来,等慢慢理清了方向,报答了村民盛情,便离开此地。他既然能来到这里,自然也能离开,方法或许很难找,但总会找得到。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一待就在这里待了两年。

两年,他的记忆只清晰了少许,倒是和村民混的很熟,为了方便他教书,村民特地将最好最大的房屋收拾给了他,三不五时地送他一些瓜果蔬菜,让他渐渐成了这里有些话语权的人物,也让他越来越离不开这里,不是不想离开,而是总有人用各种方式挽留。

直到村里跑来了一个傻子。

这个傻子长得很俊秀,一身衣服虽然脏兮兮的,但质地看起来很好,一双眼睛明明很深邃智慧,说出的话却幼稚的像个孩子。不同于他,这个人被村民排斥了,说这个人看起来就不普通却疯疯傻傻的,指不定得罪了什么仇家,谁收留他谁就会被殃及。

史艳文听罢,无语失笑,不过是个傻子,何必那么惧怕?又是那么无稽的理由,于是扶着人进了自己的木屋。

傻子有时不傻,只是喜欢用幼稚的言语掩藏自己的精明,史艳文不久便看了出来,却不揭穿,反正他也没恶意,只是不明白这个村庄有什么东西,要他用这种方式进来。山村很少接触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最近外界动荡,所以也不知道这个有着漩涡眉的人之所以如此,其实是中了一种来自彩绿险磡的蚀智绿丝,时好时坏的。

收留他的那天傍晚,史艳文用功力催热了一桶洗澡水,然后面色窘迫地看着傻子,准确地说,看着一副良家少女抗拒色狼姿势的傻子,略有些手足无措。

“咳,我烧了洗澡水,你……你要是不喜欢别人帮你,就自己洗,但是别整个人都泡进去,你听得懂吧?”

傻子偏头看着他,史艳文与他对视半晌,面色微红地转身,然后顿在了原地。

史艳文只知道他时傻时精,只道那是个文士儒修之类,却没想到他轻功了得,一转头方在身后的人就出现在了身前,无声无息的。那双故作天真的脸上突然分出了一丝狡诈,史艳文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被推进了木桶里。

“哈哈,洗澡啊,洗澡好啊,我帮你!”

史艳文懵了一瞬,在发带被扯开才想起要制止那人,也没管那又长又黑的头发到底怎样乱糟糟了,躲开他的手就想从木桶里起来,然后又听见扑通一声,又有个人跳了进来,用大的夸张的力道将他按在了木桶上。

“……”史艳文无比庆幸这间卧室是要脱鞋进的。

“你是谁啊?为什么连澡都不会洗?”边说便去撕他的衣服。

“等等!”史艳文握住他的手腕,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很清醒,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傻子松手,蹲在水里看他半晌,依旧天真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叫史艳文愣在当场,“你是史艳文。”

愣过之后,就是巨大的狂喜,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却没想到木桶底面很滑,害他直接跪倒在了水中,可他也不管,手搭在傻子的肩上,激动的不已地问他,“你认识我?”

傻子眨眨眼,“知道啊,因为我是素还真。”

史艳文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回去的契机,他沉寂了两年才有了跳动的心,却瞬间因为这句话又冷了下来。

“素还真?”史艳文慢慢松开手,徒然坐了下去,全身彻底被打湿,“是了,这个世界的史艳文,又不止我一个,你认识的,不是我。”

“你不是史艳文吗?”素还真又问。

史艳文看了看他,苦笑一声,起身跨出木桶,也不管身后还有人看,到衣橱面前就开始宽衣解带,“我是,但不是你认识的史艳文,你便当在下是同名同姓之人吧。”

“嗯……”

“说起来,我和你认识的史艳文很像吗?”他遇到了一个认识“史艳文”的人,如果说一点也不好奇也未免太假,“我是说容貌。”

素还真未见言语。

史艳文转头一看,却发现木桶里的人一身光溜溜,带有莲纹的衣裳和发冠被扔了一地,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

史艳文指导他自己洗完了之后,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两套脏衣服被他洗了晾好,正准备去厨房做饭,素还真却要拉着他去爬山,在天黑月明的时候,去爬山。

不偏不倚,爬的恰是那座史艳文不知何故出现的山。

史艳文无从拒绝。

那座山很普通,林密草杂,一轮冷月挂在树枝上,山道还算明朗,山下布满青苔的小溪里还能听到蛙鸣,有种静谧的错觉,只是越往上走风越大,也越冷,史艳文看了眼前面蹦蹦跳跳的人,有些无奈,这人如此谨慎,连没其他人的时候也装疯卖傻,看来是对自己戒备的很。

“到了吗?”

“嗯?”史艳文四处看了看,四周一片荆棘,树上也攀附着绞杀植物,实在不好下脚,“我一睁眼就在这里,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寻了一个月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你……你能看出来什么吗?”

素还真拿了根棍子这里戳戳那里碰碰,跟过家家一样,史艳文紧张地看着他,他两年未出这里,其实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直觉,他直觉这个地方有些特别,直觉总会有人来帮他,所以一直等在这里。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嘛,一点都不好玩!”素还真扔了棍子,又往山下跑去,“还不如下去抓青蛙。”

“……”史艳文在原地停了一会,有些失望的摇摇头,“确实,这里不好玩。”

不过他也不可能陪着素还真抓青蛙,好说歹说让他回了木屋休息,自己却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用树叶编了不少小兔子,到凌晨才缩在外面的木地板上睡去,陷入那些错乱的记忆里。

两年来他做了很多梦,真的假的,破碎的混乱的,没有一个是好的,他努力去回忆自己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却总是做无用功。他记得自己的亲人朋友,有时却会很混乱,让他好不容易想清楚的东西又再度模糊,伴随着额间胀痛,从梦中惊醒。

今天却不一样,他记忆被重新打散后,那阵胀痛却好像眨眼就不见了,一觉睡到了邻居的孩子来敲门才醒。

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木屋,空荡荡的房间里,只他一人。

史艳文开门让孩子们脱鞋进来,自己去井边打水梳洗,目光扫过只剩一袭白衣的晾衣绳,无声轻笑,刚来的时候他曾去远处打听过素还真的过往,那人是个君子,一个与他立场差不多的受苦人,虽然对他的话有半分怀疑,却还有半分挑挑拣拣的信任。

倒是这个世界的武学他十分感兴趣,他毕竟是个武人,若有机会总想尝试的,何况他本已决定过段时间便外出寻找信息,若是回家的时间过长,他必须保证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若是他在苦境过的再久,在九界不过一瞬,如南柯一梦般,那他岂可在此虚耗至死?

不过,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先生!这里有好多小兔子啊!是送给我们的吗?”

“是啊,”史艳文笑笑,看了看走廊,“你们喜欢吗?”

“喜欢!”

……

他仍在这里教书,却暗暗准备着离开,只是没等到那天,就有人逼着他离开了,或者说,逼着所有人离开。

淳朴的村庄多是用木材建造,一家连着一家,一把大火就能让整个小村庄烧成一片,更别说来者拿了数十只火把。史艳文远远就听见地面轰轰传来的震动声,连忙赶着孩子们回家告诉父母邻居收拾东西,也不知是乱世平民的本能,还是村子里自有天佑,等那队人来的时候,各家各户已经捡了要紧钱财衣物,安安静静地站在了史艳文木屋前。

“后山有条小路,你们快快动身,莫要耽搁,他们见此地无人,过个十天半月你们再回来便可。”

“可是……”村里的老人犹豫地看着他,“我们没地方可去啊,这附近的村庄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没了人,这……”

史艳文皱眉,他已经能看到山雾朦胧中高低起伏的红色,只怕只有半刻便能到达,这么一大票人,此刻不走,等会更是来不及了,而且前两日方下过雨,这满地的脚印最是掩盖不住。

绝不可在此片刻耽搁。

史艳文问,“诸位傍山而居,可知如何在山中生活?若困在山中可有出路能寻?”

“可以是可以,这山中四通八达,除了我们,极少有人能寻到出路,”老者点头,“但他们也可以进山啊。”

“无妨,那些人行动有序,纪律严密不说废话,看起来不属强盗之流,”史艳文想了想,“你们去山中,我自有办法让他们不去找寻。”

“可……”老者仍在犹豫。

旁边一个大婶急了,“别可是了,听史先生的吧!再等下去,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者顿时醒悟,连忙招呼众人往山道里去,巧的是,去的那座山正好是史艳文出现的山,许是看中了那林中颇多荆棘,植被较广,能熬的久些,也能看到村里。史艳文走在最后,看着众人迅速往山中跑去,也不敢举出明火,全靠经验,竟也勉强跑了进去。

眼看人都已去,史艳文站在两旁都是峭壁的山坳中间目送,后面几个村民见了大惊,“先生为何不走?”

“你们进去,跑远些,我要将这条路截断。”

村民不懂,“先生何意?”

史艳文双手置于胸前,躬身行了个礼,笑道,“诸位且去,这两年多谢诸位照顾,此回,便当艳文的回报吧。”

村民还是不懂,但却被人牵着往前走,他们看了看史艳文身后,已经有大火弥漫的迹象,心里又慌又急,便只好跺跺脚,道,“我们知晓先生非是池中之物,但请先生保重,若能平安,日后定要回来看看,这……我们就不挽留了,告辞。”说完转身,匆匆跟上了大部队。

史艳文轻轻叹了口气,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快,已经有人追上来了。

可这条路,谁都不能过。

至阳至刚的内力怦然勃发,大地倏然震动,爬山的村民一惊,摇晃着身体看向身后,巨大山坳之处,白衣的教书先生如仙人一样腾飞空中,两道巨大的金黄光芒在他身边展开,狠狠撞击上了两旁的山壁,山壁轰鸣之间,竟生生裂开了巨大的口子,下过雨的草木巨石如泥石流一样奔腾而过,被切开的口子骤分开来,恍如一道生与死的天堑。

原来,那个儒雅温润的教书先生,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村民怔在了山道上,如集体失声般,许久,等到那边打杀声出现,才反应过来往山上再度奔逃而去,从此刻起,他们将要再次躲避半月,等他们下来才会发现,那一地干涸的鲜血,被史艳文一一埋葬的尸体,以及坟头前凌乱溃败的刀兵。

史艳文在天明之后离开,他收埋了尸体,一部分是因为善意,另外一部分,则是希望若是来日再有人进犯,能看在这份收埋之情的份上,不要伤害村民。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出过村子了,虽然他曾经在一个昏暗的地方被锁了长达五年,但也并不代表他已经能够适应长期被困在一个地方,收拾好一切后,他换上了那件险些被火光烧到的白衣,在村外取走了一只渔民的小船,任那小舟带着他在河中漂流。

见到第一个城镇后,他便上岸。

只是不知道这片小舟会漂到哪里,漂多久,他心里没底,就像对他自己一样。他在这个世界上,也如同小舟一样,不知道会漂到哪里,漂多久,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困难,会结识些什么人,他有一个大致的方向,也大概知道要找什么人,却始终觉得踌躇不定,错乱的记忆随时都在叨扰着他,让他没有重心。

清晰,又十分茫然。

史艳文不是个耽溺伤怀的人,只是这般际遇实在让他愁闷,记忆破碎,误落他界,格格不入。

无缘一身轻,飘摇似浮萍。

这已经是他能调整的最好状态,比两年前那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要好的太多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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