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长安城的初雪来时,他又像往常一样,白衣轻裘缓步踱到了这里。
层观前石阶一百二十步,昨夜雪落得急,清晨时分,古寺钟声刚刚响彻如卧龙盘踞般的九嵕山,宫人还没来得及扫雪,远远看去,整个层观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独行的人拾阶而上,每一步踩在覆雪的石阶上,深深浅浅,都如昨夜梦里的模样。山中风雪交加,他的心里却格外沉静。
终于走上层观顶层,空无一人的楼台上,再凭栏远眺,看过一程长亭更短亭,目所能及的尽头,应是昭陵。而他的妻子,就永远留在那里了啊。
雪落如梨花,他恍若又见她一袭白衣素裳,提着裙,涉水而来,裙上素净的白莲,亦如她素净的脸庞,不施粉黛,向他浅浅的笑。
这么一个愣神,她好像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依偎在他身侧,陪他静静地看着长安城十里人家——“你还记得,以前许诺过我什么吗?”
他挽住她的手,想也不想地说:“依山为陵,木石为葬?”
她摇摇头:“当然不是。”
他又想了想:“你喜欢桃花,在宫里种下一大片桃树,等早春时候——”
她晃着他的手臂打断他:“不是不是,要往前一些时候的!”
“往前一些啊,”他摸摸脑袋,心想真是人老了忘性大,往前一些时候他答应过她什么呢,啊,对了,他突然想起一件:“在九成宫的泉水那儿给你弄个避暑别殿!”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嗔道:“你怎么就记得这些小事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的事,哪件是小事?”
沉默了好久,她突然轻轻依偎在他背后,再不发一言,又过了片刻,他感到身后冰凉的湿了一片:“你哭了?”
“二郎,你还记得吗,我们离开晋阳时,你许诺过我的,你会给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我一直一直都在,一直一直都陪着你。”
他愣了愣,心口突然没来及地抽痛了一下。
“济世安民,二郎,你可不能忘了啊。”
“你要去哪!”他喊了一声,想试图挽留,伸出的手抓住的,却只有冰凉着落上轻裘的雪花,转过身去,只空留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极目苍苍,眺望悠长,这层观高高伫立的楼台之上,却再没有一个人,登临回望,和他相视一笑。
“陛下。”
层观下传来的声音将他拉回来,看到魏征紫袍的身影一步步登上来时,他习惯性地揉了揉额头。
“陛下待了这么久,在看什么?”
他轻叹,道:“这样的雪天遥望陵寝,难免有些感伤。”
魏征作势眯着眼睛望了望,却摇头道:“看来是老臣眼花了,竟什么也没看见。”
他便指过去:“那儿不正是昭陵吗?”
魏征了然道:“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臣早就看见了。”
他心里一惊,献陵是他父亲的陵寝之处,却未闻哀慕,今乃思念皇后不已,至于作台观以望之,是厚于后而薄于父,魏征此言,还是依旧不留情面啊。
摇了摇头,他挥袖而去,却道:“罢了罢了,明朝便遣人拆毁此观,朕,不复登焉。”
“陛下英明。”
拆毁此观,不复登焉!
他看着那大雪中倾塌的层观,楼台落,石阶断,楼台之上,恍若故人身影一晃而过,再无处所寻,他看着看着,没有悲伤,反而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手掌轻轻抚摸过,昭陵的石碑上,那些他亲自挥毫的文字,深深篆刻进石碑里,仿佛永世不会抹去。
“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很快很快,我许你的太平盛世,许你的一世长安。
至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山陵毕。陵在醴泉县,因九嵕层峰,凿山南面,深七十五丈,为玄宫。缘山傍岩,架梁为栈道,悬绝百仞,绕山二百三十步,始达玄宫门。顶上亦起游殿。文德皇后即玄宫后,有五重石门,其门外于双栈道上起舍,宫人供养如平常。及太宗山陵毕,宫人欲依故事留栈道。1
陪葬昭陵的有很多宝贝。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可就算最卑鄙无耻的盗墓贼,也不敢接近这天可汗安息之处,一是对传说一般的太宗陛下心怀崇敬虔诚之心,二是当地人都传言,这九嵕山有些古怪。
偏有一人不信这个邪,要试上一试,就算在九嵕山脚下找些宝贝也是好的。
暮□□临,寒鸦归巢,他一个人避开宫人,爬上了九嵕山,可还没刚爬上一半,突然耳闻一声人语,以为是错觉时,又从陵中清晰传来一阵说笑声。
他当即吓得半条命也丢了,落荒而逃。
逃跑时,竟隐约见有玉龙九条,御天而来。
从此,太宗陛下天威若此之事,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也就更没有人敢接近这九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