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那晚,我做了个噩梦。
这一次,长姐手中的软剑没有突然偏转,擦着我的脖颈而过,而是直直刺向我的面门。
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这样熟悉。
又是那个一袭白衣,模样清秀的小郎君。
你到底是谁,为何一次次入梦来?
他轻唤了一声,明达。
“明达,这名字好不好听?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不是不是,我拼命摇头,这是定下婚事时,阿耶给我取的字,和你有什么关系!
诶你不喜欢啊?那我想想,不然就叫——小红、阿彩、粉粉,还是小花?
天呐这都什么奇葩名,你住嘴!
他一副得逞的笑:“好的,那还是叫明达好了!”
他的笑容渐渐模糊不清了,他的样子突然和一个人重叠在一起。
那个熟悉的身影,是舜华。
舜华总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人间?人间有什么好的!”
他似乎是在和我说话,可他说的话,我竟然一句也不懂。
“人啊,总要有生老病死的,女孩子呢,长大了还要嫁人!你说要是嫁个像我这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嘛,也就算了,万一!万一嫁给个老神仙那样的,可不是闷也给闷死了!”
老神仙?舜华以前似乎······背地里喊师父都这样喊来着。
于是我很想对他说:“好啊,我要给师父告状去!”
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能看到舜华一点点黯淡的眼神,他想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明达这个名字是我送你的,就算到了凡间,我也能一下子认出你来。”
“那你认出我了之后,可要记得带我回来!”这是谁在说话?明明是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感觉完全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带你回来是头等大事!”
“那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没什么,你要去凡间了,我很欣慰。”
醒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突然忆起我初来灵犀谷的情形了,李淳风面上是温柔的笑,他说:“以后你便唤我师父,我教你修仙之法,这灵犀谷,便是你的家了。”
我立刻乖乖地叫了一声:“师父!”
白衣鹤氅的谪仙身旁,还立着个朱纹玄袍的少年,他轻轻歪着头打量我,啧啧两声:“果然凡间水土不养人,呆头呆脑的,怎么没以前俊俏伶俐了。”
我十二年来就没被人这样说过!立刻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噗嗤一声笑了:“哎呀,这才有点以前的模样呢!”
我委屈地看向师父:“这人是谁啊?”
“他是你师兄。”
“明明是师伯!”
师父默默瞅了他一眼,他方才住了嘴,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道:“便宜你个老神仙了,直接给自己长了个辈分!”
虽然这之后,他对我还挺好的,可我还是记住了这个“呆头呆脑”!我居然被一只狐狸说“呆头呆脑”!所以从来不承认他师兄,当然,他自己也不承认。我一直都是死狐狸死狐狸的叫着,当然,偶尔心情好了,也会跟着师父,唤一声舜华。
如果真的如他所言,自己不过是灵犀谷中修炼多年的火狐,在九层妖楼那次,受万箭穿心那样重的伤,也可以毫发无损还有心情装病捉弄我,他怎会有这样的修为?
我来灵犀谷的时候只有十二岁,三年朝夕相处,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舜华了,可事到如今,却发现我连他究竟是谁,都尚且不知。
舜华,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十一】
可我来不及再想下去了。
几个小丫头慌慌张张从我窗边跑过去,几个字眼模糊地落进我耳朵里。
长孙冲受伤了,伤他的正是长乐公主。
我赶过去的时候,长孙冲已经被人从书斋带回房疗伤了,人群散去,偌大的书斋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突然又闻到了那味道——烈酒香里混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再一次独自登上木阶,再一次站在顶楼那木门前。
门上的朱漆铜锁是开着的。
走到最里面,便是那尊宛若仙子的木雕,一袭月青素裳,衣角绣着一枝玉绿梅花,裙裳临风,翩翩欲仙,清冷月光透过檐角雕梁,落在她素白幂篱上。
天姿灵秀、冰肌玉骨,正是那日见到长姐时,她的装束打扮。
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头枕着她的膝盖,像是长姐还活着时,那很多很多个静谧的午后,夏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我撒着娇,缠着她讲故事。
讲她在宫里的故事,讲她嫁到长孙府之后的故事。
“那天,你并不想杀我的对不对?”
我和她说着话,是同姐姐说话的语气。
“你也不想伤害长孙冲,不想伤害长孙府上的任何一个人。”
突然,一滴冰凉的泪砸到我的脸上。
“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可以么?”
“······长姐。”
我感觉到,手上有了温度,冰凉的木雕,像是活了过来,一点一点变得柔软、温暖。而后,轻轻揽过了我,颤抖着张嘴,像是小孩子刚开口学说话时一样,努力艰难地唤了一声:“小、兕······子······”
【十二】
她是在一个温暖的声音里醒来的。
漫长的黑暗里,只听得到雕琢篆刻的细声,她本有些害怕,还好那唤醒她声音一直在,他讲了很多很多故事,他的故事真长啊。她就这样静静听着,不能开口,也看不见。
那个故事里,有他最爱的妻子。从年幼相识,梅子青青,讲到催妆诗吟罢,绿纱衣下的新嫁娘眉目如画,讲到她长眠之地,阡陌上草木已芊芊。
所有的故事,都只有关有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再在人世的人。
他整整刻了十四年,刻一个人的模样。
她觉得这个人的声音这样好听,一定也生得好看,她想象着他的样子,直到最后,他为这木雕着墨,画一双眼婉转倾城,她终是看到了这个早已倾心所付的人,和她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一瞬间,好似梦中人来到面前。
他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来这阁子看她,对她说最动听的话,为她作最美的画,可是酒醒了,梦也就醒了,了无痕迹,她还只是一尊沉默的木雕,永远不是他的妻子。
所以当那个女子突然出现,笑着许诺她可以给她生命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个女子笑说,她不求什么代价,只是想看戏。
当晚,长孙冲又喝得不省人事,她僵硬许久的身子努力动了动,艰难地走到他身边,轻轻揽住他,真实的温暖和心痛,这就是人的感觉么?第二日醒来,长孙冲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轻轻扯了扯唇角,却落下泪来。他揽她入怀,一遍一遍轻唤:“你回来了,丽质,你终于回来了。”
她不能说话,只能感觉到,咸咸的泪水顺着他脸颊流下,顺势落入她的眼眶。
她喜欢庭院里那几枝新栽海棠,亭亭立在那里,如雪的莹白花苞,初开黄蕊,雨水落了下来,落在湖面上,落在海棠硕大的花苞上。
他们二人,晨起画眉,入暮磨墨,他灯下画作一幅,她在上面题着一行簪花小楷,落款丽质。一切都如寻常百姓家,平淡却别有一番情致。
可好景不长,她变成人的时辰越来越短,更多的时候,都只能僵硬的站在那里,看长孙冲轻皱起眉头。那个女子又来了,依旧是那样的笑声,她对长孙冲说,救她的法子很简单,用你的血来饲她。
躲在这笨重木雕里的她,又急又气,很想喊出来,劝他不要,可长孙冲根本听不见,毫不犹豫划破自己的手指,轻轻递到她唇边。腥甜的血咽下,她感到身体里重新流淌着暖流,一点一点回复着温度。
那之后,长孙冲常用自己的血来饲她,她看着他一点点瘦削苍白下去,却毫无法子,她开不了口,只能在他温暖的劝慰声里,沉默着流泪。
长孙冲带她去了九嵕山,那容貌倾城的长乐公主,就长眠在那里。男子盘腿坐在青草地上,斟了杯酒两盏,一饮而尽。
他们对饮至暮色西沉,晚归的鸦群掠过远山。他突然指着眼前的陵寝,笑着对身边沉默的她道:“他们说你死了,就葬在这里,我不信,从来不信!”
那一刻,她才更加清醒地明白,她不是他的妻子,永远也不是。
很快,她发现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了,她总是想到长孙冲说的那话,想到了,整个人就又怕又难过,头脑中一片空白,伤了府上很多人,甚至差点伤了长乐公主的小妹。
她很害怕,怕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妖怪,她总觉得,真正的长乐公主,就被困在她的身子里,她很累很累,终于,在那把匕首刺向自己脖颈的时候,被突然冲过来的长孙冲挡下,她眼睁睁看着,那锋刃没入他的身体,血珠溅了出来,落在她素白衣着上,落在她眼睛里,一片血色。
记忆停留在了这里,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她说,对不起。
“我不是你长姐,只是困着她魂魄的一截枯木。”
“那个人给了我生命,我却不能再陪着他了。”
一阵风声呼啸而过,推门而来的,是踉跄跪地的长孙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