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唐军抵达时,慕容伏允早已遁逃至柏海一带。
他对熙月下的那道命令,就是将侯君集和李道宗这一批先行的人马引到柏海,他已在附近设好了埋伏。熙月担心以侯君集的性格,她直说,会被他误以为她是伏允可汗派来拖延他们的,情急之下,只能想到这个法子,拖住他,等到李靖带主力军赶到,兵分两道,在柏海堵截伏允。
可她还是算错了,算错了侯君集对她的真心。
“君为江山我为君。我是个多自私的人,从来,为的都不是什么家国大义。”
我不想再看她难过的样子,一个人出了阁子,在外面漫无目地走。
我活着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不能让阿娘活过来,不能让太子哥哥回到长安,不能让耶耶不再难过,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可是如今我才知晓,现在的我依然谁也帮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修不修仙又有什么分别?
我觉得很无奈,这无奈让我难过得有点想哭。
“喂——”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我转过身去,看到舜华,一袭月白衣衫,站在月影下。
“你怎么跑出来了?”
他反问:“你还真以为那老神仙关得住我?”
我懒得和他斗嘴,在台阶上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了。
舜华坐到我旁边,用肩膀蹭了蹭我:“你就不问问我,有什么法子帮他们?”
“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这么瞧不起人?”舜华嘚瑟地笑了笑:“我可不像你,就知道一个人在这儿胡思乱想。”
舜华说,他去查过了吐谷浑那个古老的重生传说,生长在吐谷浑大漠边缘的,大片浓郁而妖娆的曼珠沙华,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诡异的红燃遍了吐谷浑的土地。
自十岁起,便日日吸食曼珠沙华的毒的女子,用血为引铸出的剑,死后,便得了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灵体。伏允可汗千方百计留住熙月,为的就是在她死后,将重生的灵体渡给自己,无尽宠爱,富贵荣华,可惜他也算错了一步,算错了熙月对侯君集的不顾一切。
我看向舜华:“你说的这些,熙月早就告诉我了好吗!”
舜华啧啧两声,一脸神秘道:“可有件事,别说你,就算熙月自己也未必知道。”
血引铸剑,必得双剑。
“干将、莫邪的传说,听过没?”
我想了想,关于这对夫妻的故事有很多,流传最广的,大概是莫邪以血为干将铸剑,葬身炉火中,后双剑铸成,化龙而去。
“雌雄剑自铸成之日,便寻觅彼此,一旦相会,永不分离。”
“你是说,熙月当年铸成的是一双雌雄剑?”
“可算明白了!”舜华又趁机拍了拍我的头,道:“熙月渡魂会失败,是因为离开时,她身上只有一柄剑,那我们只要找到另一柄,便可以了。”
“可我们怎么知道另一柄在哪儿?”
“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是一定在吐谷浑,别忘了,双剑会寻觅彼此,所以当务之急,是赶在天黑前劝服他们二人,跟我们回一趟吐谷浑。”
【八】
这并不难。
熙月留下一封书信,让我们代交给侯君集。
信中将这一切前因后果全说清楚。
其实依照舜华的意思,是直接招呼不打一声的,把侯君集的画像抱走得了,可我实在担心,他会被半夜从画中窜出来的侯君集一眼瞪死。
看了书信,侯君集的表现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没有失而复得的大悲大喜,只是平静地说:“我感觉得到,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我身边,只是彼此看不见。”
我试探着开口:“你是大唐的将军,虽说,现在吐谷浑已经是大唐的属国,可那里毕竟不是你的故乡,埋骨于桑梓之地,魂魄却在异乡颠沛流离,你可想清楚了?”
“君集之罪,天地不容!”
他苦笑了一声:“陛下曾为我求情,众臣的答复便是这八个字。我自知罪孽深重,最为天地所不容的,不是谋反,是有负于陛下。论罪当诛,陛下却允我留一子,以续侯门香火,而如今公主还肯称我一声将军,何其幸哉。”
“我不该这样死去,”他平静地开口,“我生是大唐的将军,应该像一个将军那样,血洒沙场,马革裹尸,有尊严的死去!”
他将那柄剑收入鞘中,再次仔细抚摸过每一处,“我此生愧对‘将军’二字,愧对她赠剑之恩,这剑与她一样,生于吐谷浑,理应归于吐谷浑。”
下一刻,他已然跪于地上,将剑高举过头顶,行了一个大礼,“臣是个粗人,不懂那些文人的规矩,只此一愿,望公主成全。”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接过那柄剑,“我保证,送你和熙月,安然回到吐谷浑。”
我小心地卷起那幅画像,想着阎立本知道自己还是要重画一幅,无奈地跳脚的样子,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
不过这次,他和耶耶一定想不到,是谁偷偷把这画像带走了。
侯君集还站在那儿,月光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再看长安的月了。
最后一次看看他守候了一生的土地,这个盛世,叫做大唐。
君臣辞别之时,耶耶曾对他说,为卿,此生再不登凌烟阁。
他面北而立,突然跪拜,以头顿地,那是立政殿的方向。
【九】
按照他的心愿,将这柄剑埋在了吐谷浑的土地上,见过了这么多血腥和厮杀,权谋之术从不适合它,如今,它终于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那柄剑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剧烈的颤动起来,而后凌空跃起,我和舜华跟着它追了好一程,竟跟到了一处荒冢,长满了野草的冢旁,立着一把镶嵌着宝石、样式小巧新奇的剑,这莫非就是舜华所说的另一柄剑?我和舜华试了几次,看似轻巧精致的剑,竟狠狠刺入土中,使了多大力气也拔不出来。
舜华灵机一动,索性将手上那剑也插入土中。
双剑终于归于平静。
转身看那荒冢,青草深深,不同于其他吐谷浑的墓,竟是依照大唐的规制。
想必当年葬她于此的,便是侯君集了。他葬她于吐谷浑边疆。
荒冢前,我拂去墓碑上的尘土,轻轻读出上面那行字——爱妻熙月之墓。
再看时,一双剑已是化为齑粉,缠绕着徘徊在吐谷浑的土地上,再不分离。
正在唏嘘之时,舜华突然拉住我,一脸凝重。
“你看这边的墓冢。”
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吐谷浑当地人生在高原,居无定所,坟墓也简单至极,可在这吐谷浑族人葬丧之地,另一块唐制的石碑便格外突兀。
并没有墓冢,只有这样一块弃碑,横在荒草中。
我凑过去仔细地瞧了瞧,却发现这碑刻是贞观十五年,上面提到了文成公主进藏一事。而这石碑的主人,当时竟已是年过六旬。
这个年过六旬,还跟着文成公主入藏的老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