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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四章 东京至茶山(1 / 1)

崭新的桑塔纳,行驶在成渝高速上,和几年前那辆桑塔纳虽是一模一样的车,心情却不同了。这次,是最后一次跑这条线路。

周放还是细腻的,虽然车是崭新的,但还是照着张果以前的那辆车贴了同样颜色的太阳膜,座椅套子也做了一副一样的灰色布套,收录机里还放了一盘磁带,这是齐秦的专辑《丝路》。

打开收录机,喇叭里传出陈达昌最熟悉的音乐,每一句歌词和旋律都那么熟悉。那是1996年的冬天,刚搬出大学,每天往返在朝天门小商品批发市场与李欣家里,每天耳机里唯一听的,就是这盘磁带。

“思念仿佛弥漫雾的丝路,而我身在何处。

月升时星星探出夜幕,人能仰望就是幸福。谁懂得追寻的孤独,爱始终缥缈虚无,我始终一步一步忘了归途……”

每一个音符和每一句歌词,陪伴陈达昌穿梭在长江边的每一步台阶上。

车到永川县城,天快黑下来,陈达昌把车开进了县委招待所,准备在这里过夜,明早上山。这也是陈达昌的经验,出门到小地方办事,当地县委招待所是最安全,也是最舒服的住宿地。

紧张赶了一天路,从太平洋边上的小岛,一路赶到长江上游的山城,实在有点累了。想想当年日本空军大轰炸重庆,每天那些飞行员也这么飞来飞去,不需要转机,不需要转高速公路,来了扔下炸弹就走,一定轻松很多。

在日本候机楼的免税店,陈达昌特意给张果买了一身新衣服、内裤、袜子、都是新的。既然重新做人,全部都应该是新的才对吧。

赶紧上床睡觉,陈达昌计划明天天亮就出发。

越是想睡着,越是睡不着。

陈达昌脑海里不断是浮现出看守所和张果相遇的场景,一幕幕剧情镶嵌在那部《新乱世佳人电》视剧里,日本侵略兵来了,张果进了监狱,家人拼死营救,给日本大佐河豚鱼里抹上河豚肝毒,滚滚红尘,死里逃生,铁链,巷道黄背心……剧情里林青霞在滚滚红尘中与秦汉失之交臂,张果的股票曲线和报纸化为碎片,熊天平深情唱着‘你的眼睛’,陈达昌徘徊在重庆大学的校门外依依不舍回望四舍的窗户……

“达昌,起来了,过了12点就可以出去了。”王俊猛然摇醒他,“今天出狱,过了午夜12点,你就自由了。”

梦中的陈达昌霍然坐起来,看看窗外,黑乎乎的永川县城,看看手边,凌晨1点。

他断定,张果今夜无法入眠,一定在数着这最后的每一分钟,天亮,监狱干警们上班,他就自由了。

陈达昌再也无法入睡,隔着黑夜,他能感受到张果的期待。索性起床,往茶山去吧。收拾了一下行李,把张果的新衣服另外装在一个袋子里,洗了把脸,摸黑出发了。

凌晨的永川县城,除了昏黄的路灯亮着,一切都在沉睡,红色桑塔纳缓缓穿过城区,一头扎进了黑暗的大山。

车灯照在上山的石子路上,显然道路已经重新铺装过,没有了上次的颠簸。道路向无尽的黑夜延伸,陈达昌用最慢的速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翻过一道道梁,上坡下坡。大山里,车灯就像太空里闪烁的卫星,在黑幕里闪烁移动,忽高忽低。

足足开了3个小时,车才开到场部。他记得,从场部到中队,大白天开车,还有接近两小时的车程。

场部在路上设置的道卡已经从一根拦路的栏杆,变成了一个大铁门,边上多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值班室,顶着一盏红蓝闪烁的警灯,在黑暗里不知疲倦地闪动。

陈达昌看看手表,4:35。

车刚接近道卡的铁门,值班室的门就开了,走出来一个穿军大衣的人。显然,这个值班室里的人提前就知道有辆车上山了。毕竟是进入监狱地盘,人类最应该认真管理的地方,陈达昌没有觉得意外。

主动摇下玻璃,“同志你好,我是赶来接人出狱的,要去山上中队。这是我的身份证。”

陈达昌已经轻车熟路,主动说明了来意,把身份证递了出去。

“我记得你,以前也是开这辆红色桑塔纳来的嘛。”值班的民警看了陈达昌,山里来的轿车不多,红色的轿车就更少,“是去茶厂接张果的吧?”

陈达昌递过去一包中华烟,“是的,他应该是今天出狱,我想早一点来,早一点走。”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非工作车辆不允许通行。你只能靠边等到场部上班,我这里才让放行。你要不先靠边休息一下?”值班的干警接过烟,边说边撕开香烟的塑料纸,掏出一根烟,又把整包烟还给了陈达昌。

“留着抽吧,我兜里还有。”陈达昌连忙客气的把烟塞在对方手里。

“靠边吧,到值班室休息一会,6:30就可以放你走了。你就算现在上去,犯人也出不来啊。刑满释放要场部带文件上去的,中队没权利放人。场部上班就会处理,你着急也没用。休息吧。”

陈达昌听懂了流程,是要中队的管理上级带文件去监狱,然后才能放人。想想也对,这监狱放人有严格的流程,不像看守所的行政拘留那么简单。也就不啰嗦了,靠边停车。

虽然已经是春天,山里的温度还是很低,屋顶能看见一层薄薄的白霜,场部的海拔没有中队高,屋顶还有霜,可以想象中队的山里,可能还有雪吧。屋外实在太冷,陈达昌只能到值班室待着。

值班室里外两间,里屋有个上下铺,隔着一道防盗门,外屋一个工作台,两张凳子。房间里有电暖片,房间很暖和,值班干警进屋就脱了军大衣。

“在这里烤火吧,等上班了,你跟着场部的车上山,就不耽误事情了。我值班,原本就不能睡觉。”

陈达昌环顾一下四周,墙上挂着警灯警棍盾牌,桌子上几个对讲机在充电,角落上有个大屏幕显示几个监控的实时画面。每个画面都有编号和机位名称,从山下的某一个拐弯开始就在监控范围内,场部的角角落落也都一目了然。

“这是我们常规的监控画面,覆盖场部办公区域和主要道路。半夜会启动报警装置,你刚才上山的时候,就已经触发了报警装置,我等你很久了。半夜上山的我们不怕,最怕是半夜下山的,呵呵。”

“我也猜到了,不然大半夜的,谁这么准时给我开门。辛苦了,来来来,抽烟。”

“还是要再睡一会儿,你就坐在这里休息吧,我趴桌上眯一会儿。”说完,自己拿来军大衣披在身上,双手趴在桌子上,头靠在上面继续睡。

陈达昌坐在椅子上,对着烤火炉,他睡不着,只能干坐在这里等场部上班。房间安静得出奇,手指上夹着的香烟能听见烟叶烧出的噼噼啪啪,烟灰已经长长的停在手指上,手指一抖,烟灰摔碎,砸在地上。

脑子里全是张果在看守所的情形,一个人在小小的房间,戴着铁链,陈达昌用筷子和医用胶布做的扳手……张果随手敲击键盘,账户上马上多出来一大串货币……茶山上的劳作,采茶,大碗喝茶,黝黑的皮肤,充满希望的眼神。

张果的自由时间倒计时了,还有几个小时,他就可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时间一分分往前挪,陈达昌感到自己也变得紧张起来。陈达昌也盘算着张果出来之后,要和他把那1000万的账算一算,虽然现在手里没那么多现金,但购买的门面房产和住房,应该能有这个市值。朝天门的门面当初买的时候,陈达昌就算过账,至少可以冲抵通货膨胀,但这几年,重庆商铺的价格已经涨了四倍,全部换成现金,1000万绰绰有余了。

也不算胡思乱想,总之主题都和张果有关。

公共广播响了,是起床号,整个山谷响起伸懒腰的节奏,饱满的小号声缓缓响起。

趴在桌子上的值班民警起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看,天还没完全亮,起床号就响了。我去打饭了,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对着房间的另一个门敲一敲,那个门开了,居然里面还有值班的人,只是在里面睡觉。两个人算交接班,起床的人坐在凳子上,看着窗外,像是没睡醒。两人没有说话,就是点一下头。

“早!”陈达昌主动打了招呼。

“这么早?来接人的?”

“嗯!”

“接谁呀?”

“茶厂二中队的张果。”

“哦,那个北京大学的经济犯?真快啊。”

“是的,他是北大毕业的。”

“嗯,你是他弟弟还是哥哥?”

“朋友。”

“够朋友!”他竖起大拇指。

买早饭的干警回来了,端着三个铝饭盒,一根筷子上串了三个馒头。

“早饭来了,吃两口吧,今天只有馒头,没有包子。”给陈达昌也递过来一个饭盒,里面是白稀饭,上面飘着一块豆腐乳。

三个人在值班台上唏哩呼噜地喝着粥,啃着筷子上的馒头。陈达昌很久没有吃过四川的豆腐乳配白粥了,豆腐乳裹着一层厚厚的辣椒粉和花椒粉,白粥加了食用碱,食堂独有的碱味粥。昨天早上这个时候还在去东京的车上,还吃了精致的日式早餐便当,但咋也比不上这半山腰上食堂的白粥和豆腐乳香啊。陈达昌第一个啃完馒头,喝完了饭盒里的粥。

“兄弟,你当过兵啊?”看见他吃饭这么快,刚起床的干警笑他。

“很久不吃食堂的饭了,好吃。还真没当过兵。就是好吃。”

干警摇摇头,“这也算好吃……”

陆续有人来上班了,办公大楼的门开了。

“一会儿你去狱政科问问,他们今天几点上去办理释放手续。最好你跟着他们的车上去,办了手续,你就可以带人走了。”

“好的,狱政科是一楼最里面一间吗?”

“是的。来过?记性真好。”

干警给他开了值班室的门,陈达昌朝办公大楼走去。进了一楼,楼道上下都在打扫卫生,拖地板的,擦楼梯栏杆的,人人都在忙。

他走到尽头,狱政科的牌子还是老样子,挂在门口。他敲敲门,没反应,估计是人还没来。上次他记得里面是坐着两个干部,看看表,6:55。

刚看完表,狱政科两个人都到了。看着陈达昌,“来接张果的吧?”

“是的是的。”陈达昌佩服大家的敬业精神,说话的干部上次就抽过陈达昌的中华烟,记得他,也属于正常。

“手续上周就到了,我们要亲自到中队办理,你开车来的吧,一会儿跟着我们的车上去,手续办好,就可以走了。”

陈达昌点点头,“那我在车上等你们吧,不打扰你们工作。”

“好的,门口那辆红色桑塔纳是你的吧?在车上等我们吧,半小时就可以出发。”

操场上浓雾弥漫,一阵浓雾飘来,对面的人立马看不见了,飘走,又像拉开大幕,一切回到原样。山里的团雾,一团飘过来,一团飘走,像是大团的白棉花,团团把人围住。

不到二十分钟,狱政科的两位干部就走出来,全身公安制服,戴了警号和帽子,穿戴整齐,每人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看了陈达昌一眼,挥挥手,“走吧,跟着我们的车。上山雾很大,你要跟紧。”

“好的。”

警车开出来了,一辆蓝白相间的切诺基公安涂装越野车,闪着警灯,开着双闪灯。陈达昌知道这山里也不需要警笛,开着灯是担心他跟丢了。

警车按了一下喇叭,陈达昌也按了一下,算是出发信号。

切诺基开得飞快,也不知道是想把陈达昌甩掉,还是在炫耀车技。还好车顶的警灯穿透力很强,陈达昌几次转弯过来都差点跟不上了,看到警灯,这才踩油门追上去。轻车熟路,形容这辆警车太贴切了。几个弯道,根本看不到出弯的方向和坡度,车居然一点不减速就冲过去了,好像过山车到头,还在踩油门。

单单看车速和闪烁的警灯,一定以为有人越狱了。

只用了40分钟左右,车子就到了张果所在的中队。车子停下来,陈达昌搓搓手,手心都是汗。

大概中队的人知道今天有人释放,场部的车停下来,中队的领导已经在停车场等着大家了。场部狱政科的两位干警下车,与中队等候的同事握了手,就进办公室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对陈达昌说了一句:“就这里等着吧,我们去办手续。”

陈达昌刚刚从赛车的速度中停下来,一时还没有从节奏中缓解,掏出烟来站在车边抽。山里空气很好,海拔已经比场部高出几百米了,3月份了,空气中仍然清冷,云雾缭绕。

等了一会儿,刚才进去办公室的几个人都出来了。三人一起向警戒区里面走去。领头的干警朝武警岗楼挥挥手,警戒区的大铁门打开了,又缓缓关上。

大概十分钟,铁门缓缓打开。张果出现在视线里,他站在警戒线里侧,门一打开,他和陈达昌的视线远远就碰在了一起。后面跟着几个干警,等着张果迈出这一步,越过警戒线,他就重新获得了自由。

张果回头看了一眼凹在山里的监舍,抬起头,缓缓迈过地上醒目的警戒线。

陈达昌站在原地没动,张果头发长了,留了个平头,还穿着上次陈达昌给他买的羽绒服,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终于结束了!”陈达昌轻轻地说。

“嗯。”他只说了一个字,紧紧抱住了陈达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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