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李欣就开车到了弹子石老街,他和陈达昌约好在小北味吃完早餐,然后开车去永川。做早餐的小吃店天亮就开门,李欣和陈达昌成了第一波吃饭的客人。一碗红油抄手下肚,两人随即出发。
按照王俊建议的流程,他们先要去永川监狱的总部管理部门拿到探视许可,才能上山去监狱。整个监狱遍布整座山脉,具体关在哪个位置,只有监狱相关部门才知道。况且山路也不好走,据说下雨天车子一般很难上去。
陈达昌预料到这一整天的时间都不一定够用,一早出发是对的。
桑塔纳在中国绝对是最成功的车型,从70年代,到90年代,从县长到市长,从小老板到董事长,都愿意坐进这辆车,在计划经济时代,桑塔纳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这车能跑高速,能走山路,在中国高速公路还不普及的年代,桑塔纳是穿越大江南北的神车。
深秋的清晨视线很好,李欣把车开的飞快,享受着重庆出城的唯一一条高速公路,成渝高速。只能开一小段,就要下高速走省道。高速公路上车很少,李欣恨不得把油门踩进地板,桑塔纳时速140公里狂飙。
陈达昌打了个盹,一个颠簸把他抖醒,“到哪里了?”
“下个高速了,你起来看看怎么走。地图上也没标明这个位置,先去哪里?”
“先到县城,然后找司法局,再问去永川监狱总部的路怎么走。这些都是保密单位,地图上找不到的。”陈达昌根据王俊的吩咐,先到了永川县城。
到上班时间了,县城一派繁忙,摩托车、自行车、垃圾车、洒水车混在一起,只要有喇叭的车,都在不停地滴滴叭叭。90年代的县城,汽车喇叭组成的交响乐被视为繁荣的象征。
李欣找了个烟摊边停车,买了两包烟,扔给陈达昌,向摊主打听起来,“老板,你晓得永川县司法局在哪里?”
“司法局?很少听说。你去问问那个交警,可能他才晓得。”
旁边路口的交警也上岗了,正在指挥过往车辆。陈达昌走到路口,点燃一根烟,等着交警走过来。
“警察同志,我要去永川司法局,你晓得怎么走?”
“司法局,你这条路笔直开,看到红绿灯右转,再直行1公里左右,能看到牌子。”
交警描述得很清楚。
车子到司法局门口,李欣提前掏出了《重庆电视台采访车》的铜牌子摆在挡风玻璃下,门口执勤的保安直接敬礼放车子进去了。看来这块牌子,平时给李欣带来不少便利。
两人来到接待大厅,李欣告知了来意,两人被引到了一个办公室里。
一会儿,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个文件夹。进门直接就问,“你们是犯人的什么人?”
“好朋友!”两人异口同声。
“这个犯人是刚送到我们监狱的,你们这么快就来探监了?我们司法局发给直系亲属的救济材料还没寄走,你们就来探望了,你们动作快啊,比家属还快。家属现在估计都还不知道犯人的具体信息,你们怎么知道的?”这个中年人是狱政科的干部,这么着急来探视的朋友,他还很少见。
“哦,是这样,我们一直都在打听张果的下落,前几天看到重庆晚报的一则新闻,才知道他已经判刑了。既然媒体都公布了,我想这应该也不是秘密了,就托重庆公安系统的朋友打听了。的确也是刚送到监狱。我们是他的好朋友,以前关系就特别好。所以就赶来打听一下,看看是否能见见面。”李欣的描述合情合理,也是事实。
“我们不反对探视,只要有合理的理由,通过申请,就可以探视。但是这个张果是刚收进来的犯人,具体下面的大队部安排在哪个中队,我们这里还真没有拿到反馈。你们太着急了,估计这犯人还在大队部没到下面,你们就来了。”
“那怎么办?我们今天一大早从重庆赶过来。怎么也让我们试试吧?”
“这样吧,你们先填写一下申请,把身份证给我。我拿去领导审批一下,看看能给你们探视许可单吗,不敢保证啊。主要是你们太急了。我试试。”
“身份证有的,我还是重庆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记者证也带了,单位介绍信也带了,一起给你吧。”李欣把准备好的介绍信、记者证、连同陈达昌和自己的身份证一起递了过去。
“哦,电视台的?只要不违规,看看领导能不能开个绿灯吧。”
李欣为了便于给电视台做广告业务,每月在台里领一叠空白介绍信,进出一些国营单位、国家机关,有这个介绍信就能一路绿灯。介绍信是两联单,都有编号,用完了要把存根交回台里登记。虽说不是什么重要文件,但是在国家机关单位和国企之间,这是一种背书,对持有介绍信的人有更高的信任程度。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中年干部回来了。
“太不容易了!三个领导签字,才给你们批下来这个探监许可证。”
“太感谢了!”
“主要还是涉及到有点不符合常理,这么着急探监,一般直系亲属在收到我们发的救济通知书之后,才会来。最快也是1个月以后,那时候犯人的监舍安排都已经结束,生活作息也规律了,探视之后对犯人的情绪影响不会很大,有助于犯人改造。你们现在去探监,犯人还没适应监狱生活,就被探视,可能会造成心理压力和情绪不稳。一个领导也不敢做决定,看在你是电视台记者的份上,我们三个领导签批了,才拿到这个许可证。太不容易了,你们快去吧。上山的路不好走,还要开2个小时到大队部,具体在哪个中队,你们只有到了大队部才知道。”
李欣和陈达昌都感激不尽,李欣硬塞给中年干部一包烟,也被推辞了。人家根本不抽烟。
按照干部手绘的路线,桑塔纳出了县城,就进入了上山的路。这路是大块的碎石和黄泥铺成的,虽然没有炮弹坑那么深,但是一路的小坑和大石块连绵不断。车子一路上坡下坡,最多开到二档,速度起不来,颠得够呛。有几次大石头磕到底盘,发出哐当的大响。
陈达昌心疼车子,直呼哎哟喂慢点慢点,别磕坏了底盘啊。
“你心疼啥,这车又不是你的。别忘了,这车的主人可是张果,开他的车去探视他,一点不冤。”李欣倒是脑子清醒,陈达昌还一下没反应过来。是啊,这车可是张果的。
车子终于上了一个大山头,按照干部画的地图,这里小坡之后,就到大队部了。陈达昌要求下车抽根烟歇一下,李欣也开累了。两人坐在路边大石头上。
漫山遍野都是绿茶树,齐腰高的茶树整齐排列在山坡,横向连成排,一条一条,延绵不绝。从山脚到山顶,全是矮矮的茶树。冷不丁一颗大树立在中间,像是明信片上的图案,被绿色的茶树衬托,安静矗立。
正如中年干部所说,这里的监狱系统主要以茶叶生产为主要劳动内容,既可以以采茶制茶让犯人达到劳动的目的,又可以为国家做贡献,为当地经济做贡献。但不是所有犯人都有资格采茶制茶,只有那些短刑期犯人,非暴力犯罪的犯人,才被允许编进茶叶生产中队。重刑犯,暴力犯罪的犯人,基本上就集中封闭式改造,不会参与到劳动中。
张果的情况,第一刑期短,第二不是暴力犯罪,应该是可以劳动的。
陈达昌望着漫山的绿茶,“这地方真不错,要不是提前告诉我这是监狱,我还真愿意在这里住下来。”
“你可以住下来啊,我以后每个月来探望你。”李欣不怀好意的笑了,“给我留个1000万,再留个车,我绝对完成你这个心愿。”
“赶路吧,死胖子!”
车子下了山,就正式进入监狱控制区了,马路上横着一根长长的铁栏杆,中间挂着一个硕大的字“停”。李欣拿着一堆证件下车了。
很快,李欣跑了回来,“好了,直接去大队部。”
栏杆抬起来,车子开到一栋3层小楼下。大楼是一座青砖办公楼,看上去有年头了,墙头的爬山虎已经从一楼爬到了三楼窗户。中间的大门口挂着一块白色牌子《永川监狱大队部》。
已经过午饭的点了,大概工作人员正在午休。楼里门都关着。陈达昌和李欣就躺在车里,开着车门,停在阴凉处,饿着肚子休息。
下午2点,大楼的铃声响了,和陈达昌在看守所听到的铃声完全一样,音量音色和频率,完全一样。把陈达昌惊出一身冷汗,嚯地坐起来,“狗日的,吓死老子了,以为又关进来了。”
楼里的人开始进出,上班了。
两人拿着探视许可证,敲开了狱政科的门。两位穿制服的警察端坐在写字台前,李欣递过去办好的手续。
“你们两位真是神速啊,这个张果昨天刚下中队,你们今天就来探望了。这是电影里才有的情结啊。呵呵,看来这个张果是个人物。”
李欣和陈达昌也不敢随意接话。就一句没说。
“这样吧,我给中队去个电话,问问张果今天的情况,如果没有安顿好,不适合探视的。局里有许可文件,包括我们大队部,都要尊重实际执行关押的中队的意见。这可不是一般的机关单位,不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人民专政机构,明白吗?”
“明白明白,领导,我是重庆电视台的记者,我懂政策。”李欣觉得有必要阐明一下自己的身份,至少不是什么社会闲杂人员,可以带来一些信任。
“哦,重庆电视台的记者啊。好,我问问中队情况吧。你们别急。坐一会。”
桌上的电话居然还是手摇式带把手的,在市区已经看不到这样的通讯工具了,大概是监狱系统以保守为主吧。领导摇了摇电话手柄,接通了,“帮我接一下二中队办公室。”
电话是通过总机转接的。
几分钟的电话交流,领导嗯嗯啊啊一阵,放了电话。
“你们去吧,犯人已经安顿好了。尽快去,下午天黑了,下山的路不好走。”
上山的路就一条,也不会担心走错路,沿着盘山公路扶摇直上,海拔越来越高。经过了第一个中队,也是有路障和岗哨,检查了李欣和陈达昌的证件,就移开路障,放行了。
见到第二个路障的时候,第二中队终于到了。
值班的干警检查了证件,就示意李欣靠边停车。
“你们去探视楼等着吧,就旁边这个楼。”值班人员指了指边上一排平房,在围墙里面,围墙上两个碉楼,武警荷枪实弹,相对看着围墙内的区域,两个碉楼都没有死角,可以总览整个区域,楼里有个巨大的探照灯,武警战士在碉楼里来回踱步。
围墙的铁门开了,里面的人接过证件,核对了李欣和陈达昌的身份,放他们进去了。
“你们好,探视的时间不宜过长,犯人刚来到我们中队,环境也还不熟悉,你们尽快吧。另外,一旦进入围墙,就进入到了武装警察控制区域,地上有警戒线的地方,一定不要自己强行进入,否则有生命危险。你们在相关文件都签过字了,我就不啰嗦了。总之,不要乱走动。”
铁门开了,随即又关上。
两人在外门和内门之间的区域等着开里面的门。
内门缓缓打开,出来一名穿制服的狱警,他向碉楼挥挥手,示意可以进入。陈达昌环视了一下武警和地上的警戒线,这是他熟悉的氛围。只是地上的警戒线区域内写的内容和看守所有点不一样,“武装警戒,禁止跨越!”
平房是一排像乡村教室一样的接待室,中间长条桌子,两边长条凳子,每个房间有半个教室那么大。门窗都是很普通的,甚至没法和看守所比。
狱警安排两人在一号探视间等待。
等了半小时左右,院子的另一侧门打开了。
张果由刚才那名狱警带了过来。
张果显然不知道是谁来探望他,皱着眉头,从门那头带着往这里走来。他剃了光头,穿着自己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黄背心。走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狱警在外面说,“进去吧!”
狱警并没有跟进来,自己点根烟,拿个凳子坐在门外。
“张果!终于见到你了!”陈达昌走上前去,握住了张果的双手。有点激动。
“兄弟,你这么快就来了!我刚到监狱,无论如何想不到有人来探视我啊。我还以为是检察院来了解情况的。”张果紧紧握住陈达昌的手,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可以抽烟吗?”陈达昌问。
还没等张果回话,门口的狱警就回了:“抽吧,可以抽,桌子下面是烟灰缸。”
陈达昌点上一根烟,给张果递过去,张果摇摇头,“早不抽烟了。这位是?”他看着李欣问道。
“李欣,我大学同床兄弟,今天一路都是他开车来的。对,那辆红色桑塔纳。”
“辛苦你了兄弟,这一路可很折腾的。”张果对着李欣点点头。
“我是看到重庆晚报的新闻才知道你已经判了,通过朋友打听到你在这里,虽然有些周折,还好,终于见到了你。没想到了,过了这么久才判下来。”
“是啊,我的这个案子比较特殊,牵涉面大。主要涉案人员早就判刑了,我的确不算什么大人物,就是按照公司领导布置的任务开展工作而已。后来我的案子定性据说还惊动了公安部和司法部的专家,最后才定性是犯罪。说实话,我并没有意识到这还是犯罪,法律意识太淡薄了。不过还好,判得也不重,就当在山上疗养了。”张果如释重负的样子,简单说了自己的案子。接着对陈达昌说,
“你应该按照我的规划把东西都转移了吧?既然这车子都开走了,房子里我个人的‘物品’都拿走了?”
陈达昌心领神会,他当然知道‘物品’指的是什么。
“是的,我出来以后就立刻去拿走了个人物品,车子也一直是李欣在跑业务用。”
“兄弟,真的要感谢你的帮助。现在我判刑了,我也敢名正言顺地告诉你,那些个人‘物品’,真的是我个人合法的‘物品’,你看到上面我放进去的一个清单了吗?都是靠我的专业能力获得的,全部是合法物品。”张果有点激动,
“你如果不帮我转移,我真的是有嘴说不清了。本来我涉及到的案件只有国家债券,我个人并没有因此获利,但如果这个‘物品’一旦被发现,就复杂了。可能把我拉进另一个很难解释的境地。后来这个地方应该公安机关也找到了,的确没有什么可以佐证我有其它犯罪行为,后来才移送检察院,法院审理宣判。没有你出手相救,估计我在看守所继续待3个月是肯定的,至于后面的故事,我就无法预知了。兄弟,你是我的恩人啊!”
陈达昌的心总算踏实了,这钱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钱!
“太好了,你这些物品只要是堂堂正正的私人物品,我就放心了。唉,放心了……”陈达昌狠狠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我的刑期短,如果能表现好点,也许能减刑提前释放。兄弟,你好人有好报了!等我出来了,一定报答你!”
“你的物品呢,目前是这样安置的,你听一下,也有个数。我们朝天门新建设的商铺,我买了10个最好的临街铺,总价400,我付了200。”陈达昌并没有把10个、400、200这些数字说出来,而是用手指比划了这三个数字。张果心领神会。
“李欣在电视台广告部,台里搞改革试点对外承包有线电视台的广告,标的很划算,机会也难得,他就去承包了,这里押在台里有200。”
李欣点点头,“目前承包状态非常好,一个能做以前两个月的广告业务。”
“还有,我扩大了我的代理商范围和生意,货品上投资了200,现在都分销到各个代理商手里了。所以呢,这总过是600出去了,还剩400,你清楚了吧?”
张果笑了,“达昌兄弟,我当初真没看错人,你不仅是个负责任的人,而且还有投资意识。我托付给你这些物品,就没想过你会有坏心眼。既然你认为这样处置最好,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剩下的部分,先放着吧。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些企业的名称,你也关注一下,如果合适的机会,拿去换点这些企业的股票,没错的。”
不知不觉,陈达昌的半包烟就抽完了,山上的气温比较低,太阳下山之后,屋里一下凉意上来。剩下探视的时间不多了,陈达昌问,“有什么需要帮你捎信的吗?我带了大哥大,但是这里一路都没信号,电话是通不了了。”
“你记下两个电话号码,回去帮我联系一下。一个是我爸的,一个是我未婚妻的。就通知他们一下,告诉他们我具体的关押地址,可以来探视了。”
陈达昌也不用纸笔,只说记住了。
“这台车要给谁用吗?一直我们在用,现在既然不用担心了,就物归原主吧。”李欣主动说起了这辆桑塔纳。
“车子能派上用场,你们就用吧。放着也会放坏的,我没有其它用途,你们用,我就很开心了。”
又聊了一会儿,狱警进来催促了。
陈达昌和张果都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压在两人心头的石头,终于放下来,两人都一身轻松。
像上一次隔着看守所的小窗一样,两人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