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处的小屋前,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边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嘴里边不耐烦道,“来了,来了!”
就听见“吱呀”一声,门从里头打开。
老嬷嬷斜睨了门外那人一眼,满脸嫌弃道,“我不是说叫你别来了嘛,你怎么又来了!”
门外女子淡淡一笑,那张暗黄粗糙的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窝,似乎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往昔的神采。
“我见今下午有些变天,想着嬷嬷的老寒腿怕是又要犯了……”她轻轻带好门,上前搀扶住老嬷嬷,柔声道,“您觉着还好么?”
江嬷嬷没好气地嗯哼了一声,“我老婆子中用着呢,这么点小病小痛算什么……偏你个臭丫头片子成天大惊小怪的。”嘴里虽说着,却并没有挥开她搀扶着自己的手。
静思弯了弯唇,任江嬷嬷在耳边来来回回地絮叨,一路搀着她在床坐下,便蹲下身,动作娴熟地帮她按摩起小腿上的穴位。
熬过最初那阵儿不适,胀到发麻的双腿好像渐渐有了知觉……江嬷嬷心里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嘴上却粗声粗气道,“早就跟你说我这是老毛病,治不好了……你还成天瞎折腾什么?白天刷恭桶刷得直不起腰,三更半夜还要送泔水,你这身子骨儿是铁打的?”
静思抿唇笑笑,帮江嬷嬷脱了鞋,慢慢揉她脚上的穴位。
江嬷嬷看她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不由怒其不争地咬牙骂道,“你这丫头,脾气怎么比石头还硬!”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默了好半晌,才无奈气道,“随你家主子,认死理儿。”
一直默不作声的静思终于有了反应,她仰起脸冲江嬷嬷嫣然一笑,轻快道,“我听出来了……嬷嬷您夸我呢!”眼眶却有些红了。
“臭丫头!”江嬷嬷板着脸骂了一句,却在静思低下头的瞬间,偷偷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就这样,一老一少,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等静思按摩完,江嬷嬷的腿疼果然舒缓了许多。
扫了眼站在脸盆架子旁洗手的身影,江嬷嬷坐在床上,语气随意道,“你魏嫂子送了些酱牛肉,在碟子里扣着……吃了再走。”
静思笑笑,“嬷嬷留着自己吃吧,我来的时候吃过了……”
“叫你吃你就吃!”江嬷嬷没好气道,“你那能有什么可吃的?打量我还不知道……”
静思知道她的脾气,索性不再推辞,乖乖走到桌边儿坐下,掀开碗一看,里头果然扣着香喷喷的酱牛肉,旁边还放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双筷子。
府里的下人都知道江嬷嬷刀子嘴豆腐心,这么些年受过她恩惠的人也不少。比如这个魏嫂子,当初她家小儿子生了重病,还是江嬷嬷把攒了多年的棺材本借给她,那孩子才捡回来条命来,魏嫂子是个知道感恩的,隔三差五就送些吃的孝敬江嬷嬷。
静思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又夹了块牛肉塞进嘴里。
那牛肉是用牛腱子肉酱的,香而不腻,口感松软又不失筋道。
静思笑得一脸满足,“还是嬷嬷心疼我,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我……”
江嬷嬷看着灯光下拿着馒头冲自己笑得像个孩子一般的静思,再回想起当年随楚氏一同来到霍家,那个眉清目秀,柔声细语的副小姐,鼻子不由一酸。
“谁想着你?”她冷嗤道,一脸嫌弃地别开眼,“我牙口不好,咬不动这些。”
静思对她的口不对心早就习以为常,闻言不禁一笑,小声道,“嬷嬷还说我死心眼呢,您自己还不是一样……”
“你说什么?”江嬷嬷眯着眼危险地看过来。
“没什么……”静思忙赔笑道,“我说魏嫂子酱的牛肉真好吃。”
江嬷嬷冷哼一声,“你爱吃就都吃了……瞧你瘦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静思浅笑笑,“嬷嬷别小看我,我人虽然瘦,力气却大得很,那些装泔水的——”
“快吃你的吧!”江嬷嬷皱眉道,“吃饭的时候还说这些!”
静思讪讪笑了笑,就不说话了。
倒是江嬷嬷,看着她又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走过来拖出个杌子在她身旁坐下,“对了,嬷嬷上回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样了?”
静思一愣,“什么事?”
江嬷嬷恨恨戳她一下,“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你的终身大事!”
静思抿了抿嘴,低声道,“嬷嬷……”
“嬷嬷什么嬷嬷!”江嬷嬷用不容辩驳的口气道,“当初你说什么都不肯嫁人,非要守着夫人,可如今夫人……你也得替自己打算打算。”江嬷嬷叹了口气,“难不成你想跟我一样,死了身边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您还有我呢!”静思抿唇笑笑,“我给您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江嬷嬷心下一软,脸上却不屑道,“就你?你连自己都顾不上,我还能指望你?”
静思无奈放下筷子,低声道,“嬷嬷……我都快三十岁了,又是这个样子,没人愿意要我的……您就别为我费心了。”
“哪个样了?”她话一出口,江嬷嬷登时不乐意了,“我瞧着府里就没有比你更好的姑娘了!又孝顺,又能干,还会读书写字,你哪里比别人差了?”就仿佛刚才对静思百般嫌弃的不是自己似的。
见静思抿唇不语,江嬷嬷想了想,又继续道,“再不然,嬷嬷这里还有点积蓄……”
静思张了张嘴刚想拒绝,江嬷嬷就抢先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夫人早就把卖身契还给你了。这一年多你忍辱负重待在霍家为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可也什么用都没有不是?听嬷嬷一句劝,等过了这阵儿风头,你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外头天大地大,你这么聪明能干又心地善良的姑娘,上哪都能把日子过好!”
回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嬷嬷,”许久,屋子里终于响起静思极轻却极掷地有声的声音,“我不能叫我家小姐,至死都蒙受不白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