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堵在身前,右手一翻,取出一个圆形的物事在手上,晃了一晃。秦幽之猝不及防,只觉一束咸腥的劲风,猛地扑面吹来。
秦幽之定眼一看,白无常取在手中的,是一个白色的巨大海螺。那海螺中吹出来的疾风,虽不甚大,但是极为强劲,并且透着一股浓重的腥臭,迎面而来,吹得秦幽之身形不稳,脚下虚浮。此时,大殿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层积水。地面有水,迎面有风,秦幽之顿时如同风雨之中的飘絮一般,变得滞重难行,身形完全施展不开。
秦幽之见一个白无常已经制得自己束手束脚,黑无常尚未露面,不知道还藏着什么厉害的杀手锏。情急之下,他双手一合,手臂上生出两条铁索,紧紧绞在一起,随后用力一分,只见铁索被崩碎,有如漫天花雨一般,向白无常打了过去。
白无常见来势凶恶,只好闪身避开。秦幽之见他让出去路,知道机不可失,当下化作一道黑烟,夺路飞去。
眼见就要出了阎罗王大殿,黑无常还没有现身拦阻,秦幽之暗呼一声侥幸。他与黑白无常缠斗多年,双方都是知己知彼,对黑白无常的功力手段了如指掌。但此次被黑白无常偷袭,却是处处受制,狼狈不堪,不由得心生疑窦,猜测其中必有隐情。
秦幽之正要飞出大殿,只见眼前一花,一道剑光如月色一般,迎面倾泻下来,在身前形成一面明亮的光幕。秦幽之收身不及,左手手臂已进入光幕之中,只觉左臂一轻,随后一阵剧痛,半个手臂已被斩断在地上。
秦幽之刹住身形,弹身退后,凝神一看,果不其然,剑是伏魔剑,人是袁师道。袁师道此前何以让自己独自邀斗黑白无常,黑白无常又如何一下子洞悉了克制自己的法门,种种疑问,顿时便都解开了。
秦幽之突逢大变,反而镇定下来。他取出袁师道此前给他疗治脸伤的再生散,将伤药慢慢地敷在断臂伤口上,待到血流止住,这才对袁师道缓缓说道:“袁仙师,好修为,好手段,我认栽了。”
袁师道反手持剑,双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秦幽之说道:“袁仙师聪明一世,处处占得先机,我心服口服。姓秦的见事不明,今日活该毙命于此。不过,这伏魔剑落入袁仙师的手中,其中有个天大的秘密,不知你是否知道。秦某若是就这么死了,这伏魔剑的秘密,可就得永埋地下了……”
袁师道提起剑来,手指轻轻抚过一泓清水似的剑刃,冷冷说道:“多说无益,你认命便好。”
秦幽之见他无动于衷,只好说道:“罢了罢了,我今日就把这伏魔剑的秘密公之于天下。”说着伸出左手断臂,对着袁师道,说道:“袁仙师,可敢把伏魔剑交到我这废人的手上?”
秦幽之的断臂处,原本极为平整,断骨外露,触目惊心,敷上伤药之后,顿时变得血肉模糊起来。袁师道看了一眼他的断臂,木无表情,但是转过剑身,将剑柄递了过去。
秦幽之接剑在手,娓娓说道:“袁仙师是否知道,当年地府中锻造业镜,乃是取材于地底极深之地的九幽玄石。业镜造好之后,遗下了一些原料。这些原料后来不知道由何人经手,被打造成一柄名剑……此事在地府中流传甚广,许多人都知道。不过,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此剑后来名满天下,便是天龙山张仙师的伏魔剑。说起来,伏魔剑原本是阴曹地府的宝物,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到了阳世,竟然被天龙山张仙师收作法器,成为了天龙山一脉传承的法剑。这剑中的秘密嘛,就在这剑身之上……”
秦幽之说到这里,话声渐低,口中喃喃低语,举剑近前,似乎在端详剑身,只见他突然举剑向天,朝虚空中用力一劈。
袁师道离他不过数步之遥,不知何故,顿时感觉一柄无形的巨剑劈向天空,自上而下,在天幕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那天幕原本就是一片混沌的黑色,蹊跷的是,这一道划上去的黑线却是清晰可见。眼见那黑线瞬间胀大,仿佛盛满水的皮囊被快刀划破,刹那间,无边的黑色涌入地府之中,将地府充满,四周顿时变为无边无际的黑色虚空。
袁师道见伏魔剑竟然划破了地府的天空,心知不妙,千钧一发之际,闪现到秦幽之的身前,劈手夺过伏魔剑,待要顺手一剑,击杀秦幽之,只觉眼前一黑,触手皆空,四周无边的虚空,与初入地府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此时黑色虚空似乎旋转起来,袁师道身不由己,像是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随之急速旋转下沉。
袁师道心思敏捷,对此已有预感,并不慌乱,当下放松身体,同时调息护住全身,任随身体旋转下沉。只觉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忽而拉扯,忽而挤压,如同揉搓面团一般,饶是他的修为已达化境,早非肉身凡躯,还是几乎要窒息昏厥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面上酆都城外的古井之中,冲天喷发出一股猛烈的黑气。袁师道被黑气裹挟,冲到了半空之中。
袁师道一离开地府,已经模糊的神志登时清醒,察觉自身并无大恙。他见已经回到酆都城外,便在空中定住身形,低头下看。只见身下的那口古井,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大洞,心知适才地府的这一番剧变,这个连接酆都城与地府的通道,多半已经毁了,便是地府,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不明白的是,地府究竟是怎样一个所在,何以伏魔剑凌空一击,偌大一个阴曹地府,便似镜花水月一般,在刹那间化为乌有。
袁师道看清情形,在半空中并不停留,辨明方向,折身便向黑白无常的那处庄园闪现过去。不一会,到了庄园之外,其时晨光熹微,天边的太阳已是跃跃欲出。袁师道心中咯噔一响,进了庄园一看,果不其然,哪里还有美轮美奂的神仙庄园,眼前所见,分明就是一个废弃已久的荒野墓园。
袁师道站在坟丘间的一株枯柏之下,呆立半晌,一时百感交集。他正要转身离去,只觉肩头被垂下的树枝轻轻扫了一下。回头看时,只见那细长的树枝上,一前一后,立着两个巴掌大小的纸片人。那纸片人一黑一白,长手长脚,头顶高冠,分明便是黑白无常。
袁师道忧烦之中,见到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破颜一笑,冲着那两个纸片人说道:“事已至此,你们可愿跟我回逍遥山?”
那两个纸片人颤巍巍地点点头。袁师道将他们轻轻拿起,藏入袖中,转身飘然离去。
张玄歧遵照袁师道的吩咐,在泰山之巅的探海石下,寻了个避风处,安心等待。他又冻又饿,加上心中忐忑不安,虽然困倦已极,但却哪里睡得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眼见天色渐明,一轮红日已从探海石上露出头来,他便起身,想四处寻找些食物充饥。
这时,天边的一轮满月尚是清晰可见。月影一旁,已经渐渐隐入晨光的太白星忽然闪了闪,竟像流星一般,直直地坠落下来。张玄歧见那颗流星径直向着泰山之巅而来,越飞越近,一时不知所措。正寻思是否要找个地方躲避,只见那一点流星并未越变越大,而是飞到了身前不远处,便悬停在了那里。
张玄歧看得呆了,只见这流星大约有龙眼大小,像是原本挂在天上的满月,突然飞到了眼前,散发出柔和的白光。这时流星又闪了一闪,渐渐变大,变成了一道圆月形的拱门,立在了地面上。
那拱门当真像是天上的月亮一般,散发出莹莹的白光。只见白光中渐渐浮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那个拱门中走了出来。来人宽袍长袖,身材颀长,神采不凡,正是袁师道。
张玄歧见袁师道依约前来,又是以一种如此奇幻的方式现身,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委屈,顿时红了眼睛,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又强忍着不掉下来,只低低的叫了声:“袁仙师……”
袁师道见他如此,想到这段时光与他忧患与共,多经变故,心中也是感慨良多。当下关闭了身后的方便法门,只见那圆月形的拱门又缩小成一颗流星,闪了闪,熄灭光芒,掉在地上,变成了一颗寻常的石子。
袁师道近前拍拍张玄歧的肩膀,拉着他在避风处坐下,从随身的乾坤百宝囊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些精致的面点以及干果蜜饯之类的,又取出一壶清水,一并递给了张玄歧。
张玄歧这时虽然饥渴交加,但是目光全然被那乾坤百宝囊吸引。他见这百宝囊形如寻常的灰色皮囊,并不甚大,但是前前后后,亲眼见到袁师道从里面取出过各种物事,显得囊中无所不有,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心中不由得无比好奇。但他只是淡淡地看上几眼,脸上并未显出特别在意,更不多言打听。
二人歇息一阵,用过饮食,袁师道从乾坤百宝囊中取出一把黑油纸伞。那纸伞撑开之后,便悬浮空中,缓缓转动,每转一圈,便变大一轮,最后变成一把直径丈许的大伞,遮在二人的头顶上。此时太阳初升,斜照过来,山巅之上,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辉,但是黑油纸伞的下面,却仍是一片昏黑。
袁师道在探海石下的山岩上,寻了一块平整处,伸出右手食指,在山岩上划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方框。只见他手指划过,石屑迸飞,手指几乎全部没入石岩之中。划毕之后,他手掌按在那个划出的方框之上,掌心剧震,刹那间将那方框中的岩石震得粉碎。
袁师道长吸一口气,疾吐而出,将那震碎的石屑吹开,眼前顿时出现一个一尺见方,平整光滑的石槽。袁师道取出此前收集的天一真水,倒了少许在其中,又将随身携带的一壶清水尽数倒了进去。眼见那石槽中的水几乎漫了出来,袁师道从袖中取出黑白无常那两个纸片人,将其放入石槽之中。
只见那纸片人一沾水,原本薄薄的纸片顿时膨胀饱满,四肢五官都伸展开来。那两个纸片人变成了两个立体的小小纸人,手脚并用,爬出那个石槽,跳到地上,迎风而立,当真是风吹长三长,片刻之间,便长成了真人大小。这时,只见那纸人身上碎裂开来,仿佛蝉蜕一般,纸片脱落在地,里面露出了黑白无常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