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夫人和黎夷也算旧识,愕然地握着锦帕的手指着他问:“黎大人怎么在此?”
“正是他脚下有胎记。”青鸢小声说。
“他?”惜夫人眉头蹙成一团,扭头看了一眼焱殇,见他并未有出声的意思,便走到了黎夷面前,上下打量一番,不解地说:“黎大人在京中是赫赫有名的才子,老太妃对黎大人也喜爱有加……这怎么可能?”
“脱鞋。”焱殇掸了掸手指,眼波平静地看着黎夷。
黎夷满脸隐忍,往椅上一坐,把一双鞋小心地脱下来放到一边,再把袜子搭在椅子扶手上,这手抬起双脚让惜夫人看。
右脚脚底的青色月形胎记很清晰,卧于脚掌正中,洗干净的小腿和脚,肌肤白透,青色的筋络清晰可见窠。
“与太后说的确实相像。”惜夫人踌躇了半晌,轻声说:“也有可能是巧合吧,若太后在,倒能滴血认亲,可惜……太后不知何时能归?”
她眼眶红了,握着帕子往眼角轻蹭。
黎夷穿好鞋袜,扭头看焱殇,胸膛剧烈起伏,朗声说:“你们看完了吗?我黎夷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如今我只是一届平民,你若自认是明君,就不应该扣着我,三番几次地侮辱我,请放我走。”
“黎夷,你真是因为被弹劾陷害而来泗水的吗?”焱殇盯着他,沉声问:“若真问心无愧,暂且住在这里,又何妨呢?”
“你……”黎夷脸色绿了,重重地坐下去,冷哼:“住就住,你若不分青红皂白杀我,我看你也做不成什么明君。”
“大胆,我们大元王岂容你指指点点。”冷青在旁边怒斥道。
“一点话都听不得,更非明君,多少王国由兴到衰,就是因为狂妄自大。”黎夷又顶撞了一句,眼神凛凛,还有几分威风味道。
在君博奕身边,黎夷虽满腹才华,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重用,就是因为他这耿直憨厚的性子,看上去不爱惹事,实则满骨头的硬气。若非全家老少里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得把家人的性命捧在手里,他早就和朝中那些奸戾干起来了。
“河水涨起来了。”冷阳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只见他收了伞,跺了跺脚,一脸焦灼地大步进来,环视一周之后,视线落在黎夷脸上,恍然大悟,“对,昨儿就听说你来了……”
“冷护卫。”黎夷抱拳行礼,谦卑恭敬,又像个书生模样了。
冷阳冲他摆摆手,忧心忡忡地看向焱殇:“王,河水涨起来了,城外的难民简直泡在水里,还有数千民正往此处涌来。”
“议事厅议事。”焱殇起身,带着众臣匆匆出去。
黎夷左右看看,眸子里微微滑过一丝疑惑,小声问:“你们到底为什么把我扣在这里,三番几次让我脱袜子?”
“黎夷,或者我们是亲戚呢。”青鸢拍拍他的肩,微笑着看他,她还是倾向于相信黎夷。
“亲戚?我和你……”黎夷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是不是与你以前问我的那些事有关?”
“什么事?”青鸢故意问。
“就是……”黎夷面露难色,苦笑着说:“罢了,都是疯魔的事。”
“怎么,你真记得?”青鸢盯着他的眼睛,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你说、你说你心口疼……其实我有时候……有时候也疼……”黎夷尴尬地咳了咳,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惜夫人,压低了声音,“从小儿就这样,疼一阵,不疼一阵。最近一段时间,却越发厉害了。”
青鸢眸子大亮,一掌就覆到了他的胸口上,呼吸急急地说:“是怎么疼法?是不是针扎的一样?刀绞的一样?”
“不是……就是……就是像有人揪着心脏,不让我透气。”黎夷连退了几步,躲开了青鸢的手。
“你这是先天性心脏病。”青鸢反应过来,看他有些发青的嘴唇,同情地说:“你不知道吗?你可有带着药丸?”
“有一瓶,早就吃光了。”黎夷苦笑。
“你可记得方子,我让人给你配来。”青鸢决定对他友好一点,说不定哪天黎夷这人就真的能用上了,帮她解决大麻烦。
“这……方便吗?”黎夷犹豫了一下,转头看惜夫人。
惜夫人一直朝二人看着,直到此时才眉头拧拧,别开了脸。
“方便,说不定我们是亲戚呢。”青鸢冲他挤了挤眼睛,让婢子拿进文房四宝。
黎夷写得一手好字,但不是龙飞凤舞的类型,而是规矩里极力隐藏着风骨,让人看了有种忍不住想撕开他规矩外皮、让他风骨毕露的冲动。
“拿去吧。”青鸢把方子拿起来,吹干墨迹,交给冷衫。
冷衫看了看黎夷,嘲讽道:“黎大人,你还挺娇柔的。”
“快去吧。”青鸢推了冷衫一把。
冷衫把方子叠好,拿了搭在廊下的蓑衣,大步冲进了雨中。
“你去哪里呀,用膳了……”
穆飞飞和许雪樱站在屋檐下,冲着冷衫的背影大喊。
“冷衫帮黎大人配药去了。”惜夫人扶着婢子的手起来,慢步走到桌边,微笑着看向许雪樱和穆飞飞,柔声说:“辛苦二位郡主了,若非我身子不好,王和王后的生活理应由我来照料。”
“夫人是身子不好,我们的王后是懒。”许雪樱把菜往桌上一放,气鼓鼓地看青鸢。
“我又得罪雪樱郡主了?”青鸢秀眉轻挑,姗姗走近,伸出两根白嫩手指拈桌上的萝卜条吃。
“王后,你能不能每日早一盏茶的工夫起来,帮着王打理一下他的衣裳?明儿若你还不肯起来打理,那我就闯进去。每日早上让我在外面站着,都快冻僵了。”许雪樱抱怨着,把筷子往她面前一拍,转身走开。
青鸢算是发现了,自打和许雪樱熟了之后,她的小姐脾气时不时就能冲她撒过来。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拿起筷子,落座吃饭。
焱殇这人是习惯了别人的服侍,她不做,自然得有人做,还得是靠谱放心的人,穆飞飞毕竟是外人,雪樱还有血缘之亲,所以这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雪樱的身上。
“王后就是这样,我说什么,她都当听不到。”许雪樱气得直咬牙,往她对面一坐,瞪着她生气。
“那你明天就闯进来呗,我咳三声你就进来,我保证你能看到王结实漂亮的胸膛。”青鸢拿了只包子,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许雪樱有好厨艺,这包子皮很薄,肉馅又鲜美得很,实在是妻子的好人选。
“顾阿九,你就会欺负我,不就是欺负我……我……”
许雪樱想说喜欢他三个字,话到齿边,又硬生生憋回去,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我哪敢,雪樱妹妹快别哭,你哥哥见着又得骂我了,”青鸢见她快哭了,赶紧站起来,亲手给她装了碗粥,小声说:“再说了,你瞧,还有亲戚在呢。”
许雪樱用帕子抹眼睛,转头看黎夷,他正紧抿着唇,眼神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你看什么,呆子!”许雪樱的脸立刻就红了,扭过腰,不满地说:“谁说他是亲戚,都没定呢,他怎能和我们一桌吃饭,赶紧让他出去。”
“黎大人是京中一大才子,他可不是呆子,”青鸢笑道:“你忘了那日我们在白水镇里的事了,那些题都是黎大人出的。”
“都是些破题,有什么好提的。”
许雪樱脸色更难看了,她可没忘,她输了那一仗,是青鸢一路过关斩将,她还倒霉到被强盗给捉去了,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若不是穆飞飞带人赶去,她可能被强盗给捉去强盗窝了。
“吃饭吧。”穆飞飞笑着打断二人斗嘴,深深地看了一眼黎夷。
许雪樱很快就回到了淑女模样,吃饭喝水,动作轻柔端庄。反观青鸢,咬完包子咬油条,咬完油条去喝粥,吃得欢快异常。
黎夷看看青鸢,又看许雪樱,神情古怪。
“黎大人,你到底在看什么?”青鸢见他半天不动,忍不住问他。
黎夷面上一红,匆匆低头,拿了只馒头就咬。
“黎大人,那是我的。”惜夫人赶紧阻止他。
黎夷这才发现手伸错了盘子,顿时大囧,赶紧埋下头,端起碗往嘴里匆匆扒饭。
“郡主,小汗王让人给您送了一箱东西。”婢子们抬着一只乌木大箱进来,沉甸甸的箱子把婢子们压得只能小步小步地挪。
“我来吧。”黎夷见状,立刻起身帮忙,长眉微拧中,还不忘指责道:“大元人都自诩英雄,怎么让女子抬这重物?”
众婢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话。
“我这里只有冷青和冷衫他们能自由出入,其余男子只能在院中守着,黎大人,你要不要去院中站站?”青鸢打趣地问他。
黎夷本不是尖刻的人,但他被扣在这里,不时要脱鞋脱袜,被人盯着看,让他浑身不自在,所以才时时露出愤怒的一面。青鸢的话让他突然冷静下来,长长叹气之后,坐回了原处。
“呀,看这把伞。”一名婢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把伞,撑开之后,顿时引得满堂欢呼。
这是用薄薄的琉璃片拼接而成的伞,五彩斑斓,伞柄上还装饰着璀璨夺目的蓝宝石。
“真好看。”青鸢和穆飞飞都忍不住走过去围着伞欣赏。
“小汗王对雪樱你是动了真情了吧,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可不少呢。”穆飞飞言辞里充满了羡慕。
“有什么好。”许雪樱却意兴阑珊,看了一眼琉璃伞,闷头喝汤。银勺慢吞吞地往唇边递,眸子里蓄满愁绪,“这些东西华而不实,我并不喜欢。”
“我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如送我?”青鸢笑道。
“拿去吧。”许雪樱掀掀眼皮子,有气无力地看向她。
“城外难民缺粮,这些东西若能换些粮食也好……话说回来,小汗王确实对雪樱你不错,守在城中不肯离开,想必是等着你点
头呢。”青鸢把伞放回去,微微一笑。
许雪樱居然没生气,看她一眼,苦笑道:“若点头能换来表哥万里江山如画,我倒也愿意……”
青鸢心中一动,许雪樱这是遇上难处了吧?
大元国尚未站稳脚跟,唯利是图的各国商人们可不会给你多少面子,就算这粹银号的掌柜美貌如画,也休想占得一分便宜。所以许雪樱虽为人细致,但让她独自打理粹银号实在是有心无力,压不住那些掌柜,也镇不住来自五湖四海的商客。为人倔强的许雪樱,更不会主动提出让别人帮忙。
难怪见她总是愁容满面的,有心为焱殇和大元办事,却举步维艰,一定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轰隆隆,一声炸雷,震得人心肝儿发颤,惨白的闪电像愤怒的游龙,撕破暗色天幕,吓得好多婢女都忍不住尖叫,飞快地往屋里躲。
“这雨太大了。”青鸢走到门边看,眉眼间染起几丝愁意。
“城外难民越来越多,想进城来,但城门已经关紧,好多人就泡在水里呢。”一名婢子小声说。
青鸢若有所思地点头,开不开城门,里面有大学问,开得好,焱殇将获百姓拥戴,若开不好,奸细混入城中,泗水城必危。
“老天爷对我们也太不公平了,为何总是处处刁难。我们大元人从来没想争谁的,抢谁的,只想有个安稳度日的家,怎么就不行呢?”许雪樱扶着桌子起身,有点伤心地看向大雨。
“我在城外看过了,泗水河用来加固河堤的都是砂土木块,有些难民悄悄搬走,给自己垒筑遮风挡雨的小窝棚。若雨下得再大一些,难民们全都去搬筑堤用的砂土,又或者有人鼓动他们,河堤一垮,泗水城可就没了。”黎夷皱眉,小声提醒众人。
“但是若把难民放进来,人蛇混杂,谁知道其中那些奸细会干出什么事。”穆飞飞拧眉,连连摇头,“还是不能放。”
“我听侍卫们议论说……准备把那些人都……推河里去。”一名婢女皱紧小脸,往外面张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说。
“不会吧。”众女子一惊,都掩住了唇,满脸惊恐。
“其实,反正是天烬人……当年我们大元人才被祸害得惨。”屋子里静了片刻,有人勉强出声。
若真如此,焱殇激起民怨,天烬百姓为活命奋力阻拦,那就麻烦大了。
青鸢撑开琉璃伞就往外走,大雨跌打在五彩琉璃上,砸出彩花四溅。
“王后,这伞……这伞可贵重了,让奴婢给王后换一把吧。”
许雪樱的婢子心疼极了,眼巴巴地看着那伞被雨水击打得微微摇晃。
“再好看的伞也是拿来用的。”青鸢淡淡地丢了一句,直接冲进了院中。打着这样的伞醒目,免得有不长眼的人撞了上来。
“我也去看看,我佛慈悲,不能大开杀戒呀。”惜夫人扶住婢子的手,让婢女们赶紧拿伞过来。
“我……”许雪樱看看大雨,收回了脚步,她很怕打雷闪电,没勇气出去。
“没事,我陪你。”穆飞飞笑着扶住她,小声说:“我们下午把帐目理理,再把你说的那几家的契约拿出来好好看看。”
“也好。”许雪樱点头,让婢子们去收拾碗筷,自己沏来一壶香茗,犹豫了一下,给黎夷倒了一碗。
“多谢。”黎夷赶紧起身行礼。
窗台上扑嗖嗖地响,众人扭头,只见一只白色的小雀儿狼狈不堪地停在了窗台上,半边翅上的羽缺了一半,身上还有血迹。
“小珍珠?”许雪樱的眸子猛地一亮,激动地奔过去,把小珍珠捧了起来。
“小珍珠回来了,那太后呢?”穆飞飞也飞奔过来,和她一起轻抚小珍珠的断翅。
小珍珠痛得哆嗦,一个挣扎,从许雪樱的掌心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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