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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没有意见的意见(1 / 1)

张诚又笑了一笑,他长了一张相当庸常的脸,笑也是庸常的笑,给朱翊钧讲起来就是带了点儿“封建社会惯有的奴才相”。

只是他此刻眉头一扬又往下一顿,眼中忽而流转出些许干练的精明,好似通身当真有了“老爷”的气派,

“那这样,孙秉笔,我问你,你能肯定皇爷现下对戚继光究竟是甚么心思吗?”

孙暹道,

“自然不能肯定。”

张诚笑道,

“是啊,你我为天子近侍,对皇爷的想法尚且无法真正把握,何况前朝的那些朝臣呢?要论起揣摩圣意,朝臣绝不及你我,孙秉笔,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点儿自信都没有吗?”

孙暹犹疑道,

“可我听说,给戚继光写墓志铭的是前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宗主爷,这汪道昆当年,可是与王世贞齐名的‘两司马’啊,您说这前边的大臣们是不是已经看出皇爷对戚继光的态度正在逐渐软化?”

张诚挥手回道,

“不妨事,汪道昆和戚继光是老交情了,从前汪道昆任义乌知县时,曾为戚继光募兵,于是就升了福建兵备道,后来戚继光在南边清剿倭寇时,汪道昆又为之募款,戚继光剿倭寇剿清了,他亦因此功擢任福建按察使,这是文武相得的佳话嘛。”

“要我说啊,这些文人呐,也就是写文撰章的本事,至多不过是私底下结个甚么诗社,有东厂和锦衣卫盯着,翻不出甚么大浪来。”

“听我的,戚继光请赐恤典的奏疏先压一压,他这谥号是越压越高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说不定压到最后,连‘戚公祠’都建起来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孙暹见张诚将责任担了下来,心下大定,忙又道,

“我就是担心,即使申时行也认为应该压一压这道奏疏,可他难道就不会支持皇爷建立轮船招商局吗?”

张诚将手中的奏疏重新放了下来,搁到了自己的腹部上,

“你从哪里看出,申时行支持建立轮船招商局了?”

孙暹皱眉道,

“他若是不支持,皇爷先前晋升他为左柱国时,他就该力辞不就,就像……”

张诚接口反问道,

“就像当年的张居正一样吗?”

孙暹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嘴。

张诚微笑道,

“‘稂莠之余,要在芟刈’、‘肃杀之后,必有阳春’,这是当年张四维任首辅之后与时任次辅的申时行应答的两句至理之言呐,皇爷痛恨张居正,尤其最痛恨其操切专断,申时行怎么会犯同样的错误呢?”

孙暹疑惑道,

“那这样说来,申时行其实是反对皇爷建立轮船招商局的吗?”

张诚笑道,

“不,不,孙秉笔,在我大明做事,通常是既不能支持,也不敢反对,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

孙暹这回终于学会了抢答,

“——还得是要看皇爷究竟是甚么心思、最惦念甚么、最看重甚么。”

张诚道,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意思,依我看啊,申时行对轮船招商局根本没有任何意见,皇爷说要建,他便说好,皇爷说要招商,他便说可行,皇爷要晋他的名位,他便说不敢推辞。”

“如此是进可攻、退可守,有朝一日皇爷变了主意,他依然能是这一套‘好’、‘可行’、‘不敢推辞’,这就是申时行一贯的作为,我是早瞧明白了。”

“因此关键就在这里,朝臣们的‘没有意见’恰恰就是最大的意见,推行新政必得操切,而内阁诸臣又不敢独断专权,唯恐惹得皇爷厌烦。”

“这两相权衡之下,听凭皇爷任意施为、事事以皇爷马首是瞻,便是最好的明哲保身之道,既然申时行已然带头选择明哲保身,除非皇爷亲自发话,否则他是绝不会出面挑起争端的。”

孙暹闻言便更加疑惑道,

“既然如此,申时行又为何向皇爷提出削减漕仓宦官职守的谏议呢?”

张诚笑道,

“因为他知道他没有意见,不代表我们没有意见,漕运改海运的事儿,咱们和前朝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我与他较起真来,动静太大,说不定一下就会把皇爷给惊着了,所以他先刺咱们一下,算是提醒也算是试探。”

“说正经的,申时行要是打定主意助力皇爷筹建轮船招商局,那南边的海商早就群起响应了,纷纷入股了,皇爷也就不必再捧着那个范明了,咱们今日就不必操这份闲心了。”

“正是因为咱们还替皇爷操着这份心,所以申时行到底是甚么看法咱们一望即知,他既然不打算跟咱们来正经的,咱们也别反击得太狠,除掉那一个范明,让天下商人都对海运避之不及,这尺度也就差不多了。”

孙暹道,

“要说宗主爷将这漕运改海运的矛头,引向辽东南兵与北兵之争,确实高明,可万一朝中有那不受漕利恩惠,或是有那等想博名出位之人想借此生出事端,宗主爷又该如何应对呢?”

张诚道,

“这却容易,咱们只要从朝中受沐漕利之人中挑一个皇爷无法彻底发落的人出来顶雷就是了。”

孙暹问道,

“譬如可以寻谁呢?”

张诚道,

“依我看,现成的就有一个,漕运总兵新建伯王承勋,他是王守仁的嫡孙,而王守仁又是现今‘心学’的开创者,弟子极众,在勋贵和清流中都相当有威望。”

“最重要的一点是,王守仁能在万历十二年从祀孔庙,是当时申时行一力主张,皇爷命儒臣、九卿及科道从公议奏后得出的结果,轻易是不可更改的。”

“尤其当时申时行说过,‘若守仁言致知,出于《大学》;言良知本于《孟子》’,他将阳明心学奉为有用道学,师出有名,这都是皇爷当时下旨首肯过的,总不能为了一个轮船招商局,把王守仁再从孔庙里拖出来罢?”

孙暹附和道,

“是啊,这要一拖出来,毁了‘心学’事小,要是一巴掌打了皇爷的脸,那事儿可就大了。”

张诚道,

“不错,要说这海运的弊端远小于漕运我是认的,但要是说皇爷会仅仅为了海运舍弃那么多要紧关窍,我是断然不信的,皇爷从来都不是枉顾大局之人啊。”

孙暹“嘶”了一声,压低嗓音问道,

“宗主爷,您说皇爷会不会是被那些洋鬼子迷了心窍了?洋人也不是头一次来我大明,和我大明做生意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怎么皇爷现今竟将他们的学问看得这样重?”

“好似他们样样皆胜于我大明,甚至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我中国之强敌,这岂不是太荒诞了?泰西与中国远隔重洋,相距几万海里,即使洋人对我大明心怀不轨,顶多也就在海上打打近战,他们难道还能跟日本人似的从朝鲜攻进来?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再说了,就算洋人真能强大到在无有任何陆上根据地的情形下从海上入侵我大明,即便他们能打下一两块领土,他们的国王也没法儿来管呐,当年英国公都没能让毗邻中原的交趾彻底归顺我大明,难道洋人和西学有那么厉害,隔着千山万水都能让我中国子民万众归心?”

“宗主爷,这不是我迷信啊,只是我想来想去,除非是皇爷被那些洋鬼子摄了心魄,否则皇爷怎么都不可能变成如今这般对洋人又敬又怕的模样。”

张诚跟着孙暹的疑问陷入了沉思,一个人在宫里待久了,便成了一只政治的猫,不但做起事来蹑手蹑脚,连生存的器官都变成了鼻子,一闻就能嗅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这倒不然,皇爷对洋人和西学的热忱,是在那范礼安来北京陛见前就出现的,我觉得这问题肯定不是出在洋教士身上。”

“洋人已经在濠镜扎了根了,这同广东十三行的生意做得好好的,没道理要蛊惑皇爷去开海啊,朝廷要是不开海,那些零散洋商还能挤在中间赚个差价,皇爷专注开海对他们没好处啊。”

张诚凝神道,

“且依我看来,即使这轮船招商局筹建成功,其中何人受益也是扑朔迷离,皇爷三番五次地向潞王爷示意要令他经办海贸,潞王爷皆婉言谢绝,敬谢不敏,可见其中牵扯甚多。”

“洋教士初来乍到,怎么会用心于一件对他们而言有害无益的事儿呢?因此我觉得,这开海一定是皇爷自己的意思,而且必定谋划已久,绝非心血来潮。”

孙暹疑道,

“那就更奇怪了,皇爷明知筹建轮船招商局是阻碍重重,却谋划再三,决心坚定,难道单单是为了钱吗?”

张诚低下头细想了一会儿,神情真仿佛是一只家猫在嗅主人的罗袜,

“会不会是因为国本?”

张诚思忖后道,

“太子之位尚未有定,朝中人心浮动,而皇爷属意皇三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皇爷会不会是想借着筹建轮船招商局之事为皇三子的储位铺路?”

孙暹接口道,

“要真是这样,申时行和那些在朝中有援的海商对朝廷开海一事作壁上观便更解释得通了,尤其是潞王爷,慈圣老娘娘一直是同前朝朝臣一起支持皇长子的,潞王爷一定是从慈圣老娘娘那里听到了甚么,才会如此坚决地拒绝为皇爷经办海贸。”

“按照如今的财政情形来看,朝廷再议放开藩禁是迟早之事,潞王爷若是有心,接下开海这桩差事,为宗室当个表率,岂不更好?可潞王爷偏偏就不领情,不过若是其中涉及国本之争,潞王爷此举,却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贵妃娘娘是否知道皇爷的这一番用心,若是贵妃娘娘知道,咱们或许可以想个办法,让贵妃娘娘来劝劝皇爷……”

张诚抬手道,

“不对,孙秉笔,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贵妃娘娘即使知道,或是心存疑虑,在皇爷面前也得装作不知道,如何会为咱们开口劝谏呢?”

“慈圣老娘娘能光明正大地为潞王爷打算,那是因为要保命,可贵妃娘娘却不能理直气壮地为皇三子筹谋,那就成了争命了,命里带的东西是不能争的,有就是有,无就是无,贵妃娘娘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而且现在轮船招商局的筹建才刚刚开了一个头,皇爷还没对前朝下甚么手呢,贵妃娘娘就是想劝,也找不到具体事由啊,难道贵妃娘娘还能比皇爷更有先见之明吗?那是绝不能够啊,所以即使咱们寻人去说动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也不会,更不能为我们劝谏皇爷,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孙暹这时道,

“既然如此,咱们干脆就不妨将这开海一事直接牵扯到国本之争上,商人最怕政治,若是宗主爷的前几个方法都失败了,这国本就是咱们最后的武器。”

张诚想了一想,道,

“这已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不过若是咱们能通过戚家军就让皇爷重新考虑是否改革马政,抑或是那范明能自己知难而退,我们也不必费心将国本的这池子水搅得更混。”

孙暹敬服道,

“宗主爷说得很是。”

就在二人谈话间,先前被张诚打发去门外的小太监又折返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朝张诚禀告道,

“宗主爷,皇爷在殿中唤您呢,您赶紧过去罢。”

张诚颔了颔首,转头对孙暹道,

“行了,孙秉笔,具体事情该怎么办,我都知道了,你这就先回司礼监罢。”

这通话说罢,张诚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一抖筋骨,通身的那副“老爷”气派霎那间又消失了。

就像朱翊钧观察的那样,张诚的一切生理症状都不是伪装,他的每一个举动,无论是赔笑、磕头还是感动流泪,都是如此得真诚而发自内心。

于是此刻他的脸上忽然又浮现出那种庸常而卑琐的神情,好像他生来就一向习惯于当奴才,毕生的志向就是唯诺着服从于紫禁城中的九五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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